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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那个喜欢贾环的丫鬟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按
刘世芬,笔名水云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看不够的<红楼梦>,品不完的众人生》《毛姆VS康德:两杯烈酒》等,曾荣获河北省文艺评论奖、孙犁散文奖、首届贾大山文学奖、石家庄市文艺繁荣奖等,多篇作品被报刊转载,入选全国各类文学选本、年选、排行榜,并被应用于中高考阅读试题。本文有部分删改。
作者
刘世芬
她竟“敢”喜欢贾环
喂,谁喜欢贾环?
倘若有人喊这么一声,会不会有99.9%的人跑掉?那个剩下的0.1%又是谁?
她是彩云。
《红楼梦》抄本众多,原著中的彩云时而与彩霞混淆。此处且将她设定为王夫人屋里的彩云,一个喜欢贾环的丫鬟。
读着《红楼梦》,我经常饶有兴味地打量这个“喜欢贾环的彩云”。她被我们忽略了很久。在此,我尝试把密集地盘桓在宝、黛、钗身上的目光略移一点,投向彩云。
彩云吸引我,理由有二:她竟“敢”喜欢贾环;她对自己“偷”的担当。
能爱贾环,必得非凡的勇气。
贾环什么“货色”?赵姨娘母子在贾府什么“人缘”?
但又必须承认,彩云对贾环的喜欢,贾府人都知道。首先,丫鬟们是知道彩云喜欢贾环的,宝玉与金钏笑闹时,金钏让他“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晴雯也知道彩云对贾环的喜欢,“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
大观园所有的爱情,只有这一对显得微妙,真乃缘分成全。彩云绝非恶劣的丫头。众人皆看不起贾环,独这个一向持重沉稳的彩云,把心放在了贾环身上,且与赵姨娘契合。彩云并不避讳对贾环的喜欢,她公然越过赵姨娘的“人品”,明明知道贾环所有的“坏”而“顶风作案”,可以说,彩云对贾环的喜欢冲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预期,是“反封建”“反逻辑”的逆风而动。她的勇敢,值得我们去打量。
这个十足的小龙套,始终以一个丫鬟身份跟在王夫人身后,连露脸的机会都难得。但曹公让她在两个重大事件中隆重出场:玫瑰露和茯苓霜。宫里老太妃薨逝,贾母、王夫人不在家,“赵姨奶奶央告再三”,彩云便得空“偷”了王夫人的玫瑰露,彩云大方地承认“我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但这里,尽管彩云自己承认是“偷”,我却愿意用“拿”——看彩云后面的说法,“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就是说,平时,彩云、彩霞、金钏、玉钏们并不避讳拿王夫人的东西,亦并非贵重,不伤大雅,不妨大局,所以王夫人才默许,否则真正形成“偷”,岂能坐视不理?由此可以推断,彩云经常拿一些并非重要的小玩意儿给贾环。她既然在众人面前敢于承认,且这并非她一个人的行为,就不应视为“偷”。
只是,彩云是王夫人的丫鬟,为正室服务,却“公然”去喜欢妾的儿子,还为这母子从主子那里拿东西,按照常理,这不找死吗?彩云此举极不安全,如果不是真心喜欢贾环,谁肯冒这个险?玫瑰露被玉钏吵出来后,赵姨娘“正因彩云私赠了许多东西,生恐查诘出来,每日捏一把汗”,可见,彩云并不避讳赵姨娘母子的为人阴影。
对于纷纷扬扬的玫瑰露事件,最终被平儿略施小计,众人也都顾及探春的颜面,宝玉全部承担下来。而这时,彩云的品格也彰显出来,她“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不让平儿“冤了好人,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勇敢地要去王夫人面前“一概应了”。这是一个多么敢于担当的女孩,又是多么懂得廉耻、尊严之人。贾府这个大染缸内,良莠不齐,薰莸同器,彩云却有这样的胆魄,众人“一个个都诧异,她竟这样有肝胆”,连宝玉都敬佩她——“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
彩云为什么喜欢贾环?
彩云喜欢贾环,公众第一反应是她的“势利”——好歹一个环三爷嘛。
然而,那算个什么“爷”呢?看看曹公给贾环的“人设”,就知道他该有多倒霉。
身为主子,却从未受到过尊敬和应有的关爱。其父贾政,为人古板严苛,大部分人看到的总是贾政对宝玉的种种嫌恶和厌弃,却少有人看到贾政对宝玉至少还有怒其不争的希望和寄托,但贾政却从来不曾将目光放在贾环身上。他从未给过贾环一分父爱,连和他生气都免了,简直轻慢无视到极点,这必使贾环幼小的心灵蒙上阴影,每见贾政“唬的骨软筋酥”,这样的关系,亲情荡然无存,看似父子,倒像水火不容的上下级。贾政对于贾环,只剩了厌恶和苛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贾环成为江洋大盗亦不稀奇。
贾环是王夫人口中的“下流黑心种子”,凤姐口中的“慌脚鸡”。他的“坏”,太多表现在对宝玉的嫉妒上,用蜡油烫伤宝玉,还在贾政面前告贾宝玉的状,害的贾宝玉挨打。对于贾宝玉,贾环除了嫉妒,还有深深的恨意。这种恨意来自赵姨娘的遭遇,曹公把赵姨娘描写成一个自私、浅薄又恶毒的女人,简直一无是处到极点,加之贾府对母子的压迫,一父所生,只差了一个娘,一玉一环,形同天壤,他的不忿不平也是自然的,反抗也就在所难免。
以贾环的粗鄙小人,来衬托贾宝玉的可爱,贾环整个人性格的形成过程,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贾宝玉的存在而出现歪曲。同样的顽劣,发生在宝玉身上,人们视若无睹,倘若发生在贾环身上,则被视为卑贱下流。满世界的轻视和打压,使得贾环只能依靠耍宝来寻找存在感——“命人点上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叫金钏儿挡了灯影”……
众人嫌弃并不为怪,但作为父亲的贾政、祖母的贾母,却仿佛眼里从无贾环这个孩子。年幼的贾环没有行为约束能力,属于未成年人,在法律上,贾环的行为并不构成犯罪。而导致贾环心理变态失衡的,并非主观,而是长期的心理压抑而致。贾环虽名义上被王夫人教养,现实却是与赵姨娘相依为命,只好“子以母贱”。赵姨娘对贾环的影响,就是梁实秋形容的“一个浑浊的上段不可能带来一个清澈的下段”,赵姨娘的不堪固然自有性格的形成过程,体现在贾环身上,就是直接“造影”。
再看贾环的胞姐探春。探春为了自身晋阶,一味“投靠”权势阶层,丝毫不念亲情,甚至不惜把生母和兄弟作为打击对象。一个微小细节,贾环未必知情:探春给宝玉做鞋,被赵姨娘听说后很不平衡,抱怨她为何不给亲兄弟贾环做鞋?遭到探春一通痛骂。倘若贾环知道这件事该作何感想?难道探春费尽心机攀附宝玉和王夫人就显得不轻贱了吗?胞姐对他和赵姨娘的疏离已经使贾环感到亲情的淡漠,过早地目睹了世态炎凉,致使人格扭曲,那人性中的种种劣根更像得到土壤的幼苗,蓬勃生长。
贾环母子处境的另一面,就涉及王夫人的地位了。有宝玉在,王夫人万万不能让贾环出头,必须让贾环的卑琐衬托宝玉的宠爱,这样才能压制赵姨娘,保障正室的地位。宝玉愈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人们愈是要狠命地忽略贾环。对于一个孩子,你能要求他具备怎样的涵养,才能抵挡这泰山压顶一样的轻蔑、忽视、打压?于是我们看到的贾环对宝玉的伤害,包括最后对巧姐的报复,皆带着一丝“复仇”的快感。
贾环从小面对的都是人性中的丑恶,接触到的都是冷漠和虚伪。鲁迅先生说《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而我眼中的贾环,他是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被封建礼教吞噬的值得同情和怜悯的、得不到救赎的——孩子。
正因为彩云对贾环母子在贾府的这种境遇了如指掌,而她又目睹了贾环的少年气节——面对整个贾府对他们母子的打压,并不因广受歧视而对所有人作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乞怜状,时而表现的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与那个泰山一样的主流势力作斗争,同时又面对现实,很自知……这才培育、生发了她的爱情。
当然,我们仍然不由得为彩云捏把汗——她若是别的丫鬟,宁可去喜欢那个老实巴交不太露面的贾赦的儿子贾琮,也不该喜欢“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贾环。整天面对赵姨娘母子头顶的愁云惨雾,彩云还能喜欢与“高富帅”毫不沾边的贾环,只能来自彩云的真性情。我所敬佩的,也是彩云的这一种纯真率性。在贾环贫瘠如沙漠般的生命中,彩云的爱情是他唯一的绿洲,与周围淡漠的亲情比起来,这份爱显得越发珍贵。
贾环真有那么“坏”吗?
看《红楼梦》,坏,是贾环的标签。多数读者对贾环从无好感,一个泼皮、无赖、小人,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优点。因此,众人往往以贾环之“坏”,怀疑他爱的能力——他还会爱女孩吗?他懂得何为爱吗?
应该看到,有了彩云的爱情,少年贾环渐渐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如果他诸多顽劣之中还有那么一点点可爱,那就是对彩云的爱情——我一直不认为贾环就是百分之百的坏孩子,这一撮微弱的爱情火苗,成为贾府一团不堪关系中为数不多的亮色,姑且称之为纯真情怀吧。
我们看到的贾环,只爱彩云一个。没有宝玉那样变相地害了金钏儿、晴雯、芳官,并与秦钟、蒋玉菡、北静王等暧昧不清。他对彩云的爱情,集中表现在如此卑微地为彩云向宝玉讨要蔷薇硝。有一点可能被我们忽略了,众人只看到一个“坏小子”贾环,倘若稍微细心,是不是发现贾环身上很有那么一股不卑不亢堂堂正正的神情?唯这一次,他看贾政和王夫人都不在家,装病逃学,和贾琮来找宝玉,看到芳官拿了一种“香香的”东西,是“擦春癣的蔷薇硝”,无疑是女孩子的专宠,这让他在充满敌意的宝玉面前,不惜伸出双手叫“好哥哥”为彩云讨要那硝,足见他对彩云的用心。贾环的这份心思与宝玉得了好东西一定留着给黛玉极其相似,此时贾环对彩云的爱也极为真挚,每当读到那一段,我都为贾环对彩云的真情辛酸而欣慰。
芳官也并非故意捉弄贾环给他“假货”,确因午饭时间,又有麝月的催促,于是拿了茉莉粉。但芳官那个“给”的动作却极为轻慢——“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兴兴头头来找彩云”,并“嘻嘻向彩云道”:
“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的银硝强。你且看看,可是这个?”
这样的动作,强似宝玉的吃女孩子胭脂,满满都是一个男孩对女孩的喜爱。至于彩云发现是“赝品”,后因宝玉应承了玫瑰露之事受到贾环怀疑,那完全归于该死的命运了。宝玉平时对女孩们的情态,加之宝玉本身的地位优势,难道贾环对宝玉的怀疑没有道理吗?只是曹公绝妙,让倒霉的贾环情路多舛,非要剥夺他与彩云那个美满结局,但贾环对彩云曾经的真情,日月可昭。
正是这真挚的爱情,滋润了贾环干渴的心田。我一直认定,怀揣爱情的男孩,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何况此时的贾环,已不再是小时候那样“坏”,他有了自己的判断,开始变得成熟理智,甚至开始展露才华。第七十五回说到“贾环近日读书稍进”,正好行令至贾环处,他便“技痒”作诗,让贾政“亦觉罕异”。贾赦更给予极高评价,还鼓励他:
“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
到了第七十八回,贾政看贾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脂批曾说:
(贾环)亦荣府公子正脉,虽少年顽劣,现今小儿之常情耳。读书岂无长进之理哉?
可见,贾环曾经的“坏”,只是少年顽劣。学者张锦池先生说过:
贾环其人,虽然不教人喜欢,但与贾赦贾敬相比,却还不那么令人讨厌。
实际上,曹雪芹没有把贾府中的任何一个人写成大恶人,同样,贾环更算不上。
倘若细读《红楼梦》,应该品出曹公并未把贾环说得极为不堪。贾环的才气不比宝玉差,各版影视作品显然丑化了贾环,只是让他衬托主角宝玉。同母姐姐探春顾盼神飞,贾环怎能獐头鼠目?如果贾环的生母赵姨娘如此不堪,贾政岂有要她之理?
后四十回把贾环写得很坏,说贾环伙同贾芸卖了巧姐,许多读者还根据“狠舅奸兄”的判词否定了贾环参与的可能性。其实此处完全不必为贾环辩护,作者这样写完全符合事物发展的逻辑。贾环怀着满腹对凤姐和贾府的仇恨,更关键的,阴差阳错,赵姨娘的死亡让他在服丧期间不能跟宝玉、贾兰一起参加科举,于是,他像许多本来很优秀的男孩在经历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件之后成为江洋大盗,何况贾环并非模范、典型的“进步青年”,贾府败落之后,树倒猢狲散,贾政自顾不暇,贾环更被众人弃置不顾,成为孤儿一个,跟王仁等人混在一起,完全符合人物发展脉络。
这样环境下的贾环,其性格的发展变化与他所处的生存环境密不可分,他固然顽劣不堪,且看在他的孩童身份,在可恨可厌可悲可怜的同时,是否还应被我们哪怕给予一丝丝的同情?由同情,再引发那么一丝丝的可爱?
爱情的去向
彩云的爱情对于贾环的影响之大,无人能及。在那个尔虞我诈、虚伪与仇恨交叠的环境中,贾环的心比一直生活在爱中的人更加敏感。这样一份爱情,使他的心灵得到洗礼,变的不再那么尖锐,逐渐平和宁静。毕竟从他懂事以来,彩云是唯一一个真正对他好的人。
然而,这段珍贵的爱情却很短命,由于贾环处境的特殊性,显得极为脆弱。玫瑰露事件之后,贾环彻底绝望,放弃了对真挚感情的追求,无论亲情还是爱情。他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在顺应封建礼教规范的同时,也渐渐抛弃了自我人性中的本真。
宝玉对玫瑰露的担承,贾环对彩云的一摔一骂,彻底葬送了他们的爱情。贾环将彩云给他的所有私赠之物“照着彩云的脸摔了去”,并断然翻脸:
“你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宝玉好,他如何肯替你应。你既有担当给了我,原该不与一个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诉他,如今我再要这个,也没趣儿。”
世事如此奇诡,宝玉救了玫瑰露事件中所有人,却毁了彩云和贾环的爱情。贾环对彩云付出的感情越是真挚,得到的“伤害”越是残忍,也更加无法忍受彩云对他的“背叛”,他认定彩云与宝玉的暧昧关系,反应极为强烈。彩云的情像沙漠里的绿洲,滋润着贾环的心田,然而这种爱里容不下一丝不纯,当贾环感到威胁时,他马上就用绝情来自我防备,宁愿和彩云了断一切关系。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只是可怜那个小彩云,如此钟情贾环,一直傻傻喜欢的男孩,竟然是这么一位糊涂少爷。该是怎样的伤心难过?也正因此才在后来“染了无医之症”吧,足见彩云对这份情的认真和投入。
彩云、贾环之爱,是一场不得善终的爱情。悄悄地想,贾环在其他所有方面都那么不堪,曹公不该给他一段完满的爱情吗?然而,我们看到的是贾环在爱情破灭之后的决绝。随着这段爱情的消逝,贾环对人生更加绝望,特别是在贾府衰败之后,贾环终于走上强盗之路。
梁实秋说过,“即使世人眼中公认的坏人,应该也有恋爱结婚的权利。”爱情就是两个人相爱,高于一切。只是难为了好姑娘彩云,应了晴雯判词里的“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话又说回来,红楼女儿,又有几个得了善终?但我依然觉得,我们有必要记住,她就是那个爱过贾环的丫鬟。
原标题:《彩云:那个喜欢贾环的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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