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丁秉鐩《菊坛旧闻录》
五、 受制于谭小培
现在的影星、歌星们,往往背后有“星妈”,或少数的“星爸”,为女儿们(没有为儿子的)料理事务。有的从旁辅助,有的操纵一切。
从前娱乐界没有影歌星,只有国剧演员,人皆称为“老板”。杨小楼就是“杨老板”,梅兰芳就是“梅老板”。民国十几年起,改称为“艺员”了,以示雅驯、尊敬。但这是文字上;口语还是称“老板”,甚至现在少数人还是这么称谓。演员们的业务,未成年的,或刚出道的,由师父安排,如唱什么戏?搭那个班?如何“谈公事”(讲酬劳)等。稍成点名的,就由“经励科”(即经纪人)给代办一切了,很少由家长代为料理业务的,即使父子都系演员,也是如此。
过去北方梨园界有两份父子兵,以“老老板”和“小老板”著称。一份儿是李永利、李万春父子,一份儿就是谭小培、谭富英父子。
李永利是名武净,年轻时享誉南方。生子李万春以后,逐渐减少登台,以课子(李万春、桐春),教授(蓝月春)为务。万春刚开始演戏时,当然由李永利为他操持一切。李万春成名很早,十五六岁就大红了,二十二岁起就自己挑班了。他为人精明强干,擅词令,会交际,从此“老老板”就逐渐减少管事,只管在后台说说戏。后来就连说戏都不管了,乐得自己当老封君享清福,一切都交由“小老板”自主了。
谭小培这个人,“控制欲”极强。北平老家庭的家规是尊重家长的,谭鑫培活着的时候,虽然谭富英是他儿子,却要听祖父的,所以学戏入富连成的决定,都是由老谭做主。老谭死后,谭富英已经入了富连成,因为有“关书”(即入学契约)的规定,谭富英的学戏、唱戏,生活起居,一切要听科班的,家长没有表示意见的余地,谭小培也没有机会过“管儿子”的瘾。前文谈过,谭富英刚一出科,谭小培便迫不及待地,第二天就辞班把孩子带回去了,并非为立刻唱戏赚钱,而是为了他要“行使家长权”。从谭富英出科第二天起,谭小培便把他儿子控制在手;经过搭班、挑班、娶妻、生子,直到谭小培死时他才撒手。谭富英在他父亲有生之日,一直都是“老老板”当家做主,这位红极一时的“小老板”,简直和假的一样;比起李万春那位“小老板”来,真是有天渊之别了。
那么,谭小培都管什么事呢?关于谭富英演戏的剧务、事务、财务,无一不由他管。私生活的饮食起居、结交朋友、出门应酬,无一不在他的控制之下,所以笔者称他为“控制欲”极强,绝非过分。
先谈剧务:谭富英的演戏路线,所贴戏码,完全由他决定。民初以还,从梅兰芳编排新戏开始,风行景从,不但旦行,老生都开始排新戏了;就是武生杨小楼,花脸郝寿臣也都开始编新戏了。如果为适应潮流呢,谭富英也应该追随高庆奎、言菊朋、马连良之后编些新戏。但是编排新戏,要结交文人、墨客,外行朋友才行;那么一来,谭富英不是就要接受外人的意见了吗?这就侵犯了谭小培的控制权了,是绝对不许可的。所以谭小培决定谭富英的演戏路线,是只演老戏,不编新戏。
《龙凤阁》的产生,是接受外行朋友意见的。但一来那是老戏连演;二来李少春大敌当前,情势紧迫,而且经谭小培批准,谭富英才排这一出的,这也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
那么《借东风》呢,这也是谭小培的主意,他为过过前孔明的瘾。其实班里有哈宝山,颇优为之,只有在“老老板”情绪不高时,才由哈唱前孔明,大多数都是由谭小培扮演的。在“借箭”前夕,孔明打算向鲁肃借两样东西,鲁肃的戏词儿是:“不用借,早给你预备下了。”孔明问:“什么?”鲁肃念:“寿衣、寿帽、大大的一口棺材……”一般演员念到此处,因为孔明与鲁肃私人没有什么关系,观众只是莞尔微笑,笑戏词儿而已。但是当谭家父子念到这一段儿的时候呢,观众就都笑出声儿来了;因为儿子给父亲预备这些东西,是应尽的责任哪!谭小培对这“寿衣、寿帽、棺材”的词儿,不以为忤;反而愿见儿子在台上公开表示孝心,引以为乐,真是变态心理。有一次他还加了一句词儿开搅,说“也是应该的”,惹得台下更大笑不止了,连谭富英也忍俊不住,于是谭小培大为得意。
如果唱到“打盖”为止呢,谭小培认为这样鲁肃、孔明并重,有点对不起儿子这第一主角,那么就带“借风”吧,让儿子也过过后孔明的瘾;这《借东风》的演出,便是在这种微妙心理之下产生的。谭小培还和谭富英在胜利公司灌了一张《草船借箭》的唱片,所以谭富英在演戏方面的表现,都是谭小培的导演。
既然唱老戏,谭富英是谭鑫培的孙子,当然要唱谭派本门的戏了。前文谈过,在谭富英刚进科班,头一次登台第二天,谭鑫培就去世了。等他出科以后,当时谭派的传人唯有余叔岩。余叔岩为人虽然稍嫌刚直孤介,不肯轻易传人,但是他深感师恩,认为谭富英嗓子、扮相都不错,倒很愿意把得自谭门的剧艺精髓,再传给谭家后人。但是站在谭小培的立场,他却不愿意谭富英从余叔岩深造,因为那就减低他的权威性了。他平常可以唬他儿子,“你爷爷当初是这么唱……”谭富英无从查证,只好盲从;其实,谭小培虽然见过谭鑫培的戏不少,但是只了解皮毛,真正谈到诀窍与俏头,他绝比不上余叔岩那种研究功夫的。
谭小培虽然不许儿子结交外行朋友,但是他却结交外行朋友的,好建立他替儿子当经理人的社会关系。谭富英出科不久,就有人建议:“可以请余叔岩给富英说一说戏呀,他是你们谭家门儿的徒弟,应该把你们老爷子的艺术传下来呀!”谭小培没有理由驳回这种正当合理的建议,就说:“我倒无所谓,你们去问问叔岩,看他意思怎么样吧!”这些与谭、余两家全熟的人士,就去征求余叔岩的意见。余叔岩是满口答应,极表欢迎。朋友带回佳音,谭富英是喜不自胜,谭小培却勉勉强强的,好像并不期望有此结果。只好择吉带富英到了余家,以后就让富英自己去了几次。
余叔岩这个人,对艺术极为认真,他学来的不易,所以他不肯轻易教人。但是他若教你,一定倾囊以授,而且丝毫不苟,一字一板,反复学习多少次;不经他满意,是不肯往下教,也不肯让你露的。他前妻是陈德霖之女(陈氏死后,续娶姚医生之女),陈少霖是他妻弟,小舅子来找他学戏,看在亲戚份上,当然义不容辞了。学了几出以后,到说《击鼓骂曹》,在曹操命张辽把祢衡“叉出帐去”,祢衡出帐的身段;和唱工上,三段〔二六〕起头的些微差别不同之处。陈少霖大概资质上稍为钝一点,余叔岩一连几天教了许多次,他都没能学好,余叔岩就情急不耐了。余太太在旁一看,别为学戏伤了郎舅的和气,就示意陈少霖回去歇两天再来学,而陈少霖也就吓得不敢再来,甚至以后就尽量躲着不敢和姐夫见面了。李少春的《战太平》,孟小冬的《搜孤救孤》与《洪羊洞》能传余派衣钵,一来是他们在拜余以前就有很好根底;二来都是聪明绝顶,老师一点就透,又能耐心学习,才能得其薪传。
谭富英从余叔岩学的第一出戏,好像是《宁武关》。先说头一场周遇吉上唱〔杏花天〕曲牌(这出戏是昆曲)“败北非因畏敌狂,虑萱堂依门凝望”的唱,和下马的身段,与周仆对白的念法、神气。大概谭富英因为处于谭小培的严厉管制之下,灵性已经打了点折扣;再加上有点怯阵的心理,就这一点儿玩艺儿,学了几天没有什么进展;也就是说,没有达到余叔岩认为满意的阶段。而余的脾气,是按部就班,这一点儿没学好,是不肯往下教的。谭小培除了头一天在礼貌上带着儿子去了一次余家,以后就是富英单独去了;因为余叔岩也不能当着他的面教他儿子,那他面子上也不好看。但是每天富英学戏回来,他必仔细盘问,没有两天,他就开始冷讽热嘲的,在谭富英面前烧火了:“放着角儿不当,天天像小学生似的去上学,这不是受罪吗?再一说,照这样的教法,一点小地方教几天还没完,这不是折腾人吗?算了吧!还是咱们爷儿俩研究研究!说什么都是咱们姓谭,他姓余,姓谭的怎么唱都是谭派!”
谭富英因为几天没有进步,由畏难而扫兴,也就没有学下去,而从此暗下了。假如谭小培是开朗的父亲,鼓励、安慰儿子继续努力;而余叔岩是循循善诱,有意报师门之恩的,以谭富英的嗓音、武功和一切条件,能从余叔岩尽得谭门真传,那以后的须生界,不就是他一人天下了吗?不但马连良、杨宝森不能相比;就是李少春、孟小冬仍旧拜余,也要瞠乎其后了。可见得谭富英一生命运,都是由谭小培给左右了。
谭富英既然一心一意唱老戏了,外地戏院的约角人,不论天津、上海,就要挑他卖钱的戏来多演,好捞回大量的包戏,并且还要赚几文了,于是大家都要他《四郎探母》,并且希望一演再演。《四郎探母》这出戏,是老生唱工最繁重的一出戏,如果演四郎的人有好嗓子,那真是使观众非常过瘾的。这是自古至今“戏保人”的一个热门戏码,不论谁唱,都容易卖满座;即使现在台湾,也还是如此。论谭富英的戏,最拿手的是《定军山》,而最卖钱的却是《四郎探母》,于是谭小培便在《四郎探母》这出戏上做文章了。
头牌演员在北平演出,一周只有两三次,只够维持开支,盈余有限;就指着跑外码头赚大钱,顶好一年能多出几次门最好。因为到外埠演唱,戏院除了“四管”(吃、住、接、送)以外,天津是双包银,上海是四倍。而且天津一演就是十天半个月,上海一演就是一个月,成绩好了还再续,那何乐而不为呢?津沪的戏院老板也不是傻瓜,当然要把你卖钱的戏码要出来,将本图利,好赚上一票。凑巧天津和上海滩的朋友们,都特别欣赏谭富英的《四郎探母》,于是在天津他一期至少要唱两次,在上海一期至少要唱四五次。谭小培就利用观众和戏院老板的心理弱点,要《探母》可以,另加包银;戏院老板们,只可点头答应。最早天津的春和、北洋戏院,用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办法,贴《探母》那天临时加价,而天津卫的哥儿们,加价也听,《探母》仍然满座,但却对谭富英的《探母》期望过切,而出过风波(详见后文)。后来中国大戏院就打全盘预算,事先把《探母》的增加成本算进去,而不临时加价,保持戏院的风格。上海因为一唱一个月,谭小培不能斤斤于《探母》加多少,但是总言明《探母》一个月至多几场。到了戏院要求增加《探母》演出次数的时候,要给他加点“小包银”;请注意,这一期的“全数包银”也罢,一出的“小包银”也罢,全是交给“老老板”的,与“小老板”无涉,谭富英只是奉他爸爸之命唱戏而已。
过去的国剧演员,科班常有一天两工(即昼夜全有戏)的时候,而每天演出更是常情,所以按说谭富英在上海的戏院连唱一个月应该没问题。但是他一来身体素弱;二来他对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唱戏生活,心理上也发生厌倦。因此,他在演唱一个月的中途,一定要休息几天,再继续登台;谭小培和戏院当局,看在赚钱份上,都不愿意弄僵了,只好依他。但这种中途脱节,却是空前破例的;任何京角在上海演戏,不用说一个月,就是连续两个月,也没有中途休息的。于是为了迁就事实,只好变通,在谭富英休息那几天,在上海当地请个角儿客串几天,而在报上刊登启事:“谭艺员富英因调剂精神,自×日起休息×天,改请×××登台……”等等。这“调剂精神”,便是谭小培兴出来的,一时南北梨园界传为笑柄,大家都同情谭富英,而大骂谭小培。
国剧老艺人都有谦让美德,不唱同样戏码,不打对台。杨小楼对尚和玉,余叔岩对王凤卿,莫不如此,还有许多人也是这样,不必枚举。论理谭小培也是梨园世家,应该深谙此理;但是他挟子自重,专找同行(老生)打对台,小事不提,有两件大事他很失策。
民国二十三年(1934),王又宸应天津北洋戏院之约往演短期,春和大戏院也约谭富英前往,戏院竞争,无可厚非。但是王又宸是谭门姑爷,是谭富英的姑丈,谭小培明知北洋约王在先,他却竟然答应春和之约了。其实谭小培如果原则上答应春和,但是延一期,等王又宸北洋演完了再去,春和也有别的角儿可约的,那不是公私都顾到了吗?但谭小培是一个想法:“你王又宸以谭派老生自居,我们富英才是真正谭派哪!咱们就比比看。”谭富英意有未忍,谭小培却坚持前去,于是谭富英就和王又宸打上对台了。春和戏院当时是天津最好戏院(中国大戏院还没有开),北洋已旧破不堪。谭富英正三十来岁,当年当力;王又宸已五十多了。春和的配角好,北洋的又差一点。不必细表,优劣之势已明。王又宸虽然贴出《连营寨》、《盗魂铃》、《失空斩》、《探母》这些拿手戏,还是一败涂地。他在包银上不吃亏(戏院赔钱),但是面子上太难堪了。他在旅馆里老泪纵横地说:“谭五太欺负人了,我们这门亲戚算不来往了。”回到北平,就气得大病一场,从此不与谭家走动,梨园同行,全不值谭小培所为。民国二十七年(1938)初,王又宸逝世,享年五十六岁,谭小培虽然带着富英去吊孝,但是在白事棚里,一般同行都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议,甚为不屑。
谭小培对余叔岩都不服贴,对他的徒弟李少春和孟小冬更不服了。前文已经谈过,李少春唱了《战太平》以后,谭小培也叫谭富英唱了一次《战太平》,在观众的评语里,谭不如李。孟小冬在二十八年(1939)初演余氏亲授的《洪羊洞》,第一次是新新戏院星期日日场,座无隙地,向隅的人很多。隔了些时候,二度公演,是新新戏院晚场。这时候谭小培又动脑筋了,要和孟小冬比划比划,于是就安排了同一晚上,在长安戏院演出。新新和长安,都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初北平新开的戏院,同在西长安街上,相隔咫尺。新新这边是大轴孟小冬《洪羊洞》,压轴周瑞安《金钱豹》。长安那边谭富英双出,大轴《摘缨会》,压轴《桑园寄子》。一出西皮,一出二黄,且是余派好戏,谭小培也下了一番心思,可惜下错了。
且谈我们这班老戏迷,对戏班、戏院都熟,在新新留有长座,因为新新的进班标准很高,只有孟小冬、李少春、程砚秋、金少山、马连良(他是股东,一周有两个档期)几个班儿进得去,别的班进不去的;而对这几个班都是每演必听的。此外,遇见杨小楼、荀慧生、谭富英、李万春在吉祥或长安演出,也尽量不漏地去听,必要时两个戏院之间赶场。这天晚上,孟小冬、谭富英对上了,两边都留有座位,两边都是好戏,但是在选择取舍上,仍有一个标准的。笔者先到长安,看了一会儿谭富英的《桑园寄子》,算好了时间,赶到新新,正赶上周瑞安《金钱豹》的尾声。休息以后,孟小冬《洪羊洞》上场,聚精会神地看完了回家。不止个人,几位戏迷熟朋友,都是如此。
一般观众呢,都先到新新,直到满座牌挂出,买不到票了,才有少数人遛到长安,买张票入座,因为已经出来听戏了,孟小冬那边买不到票,只好求其次,去听谭富英吧!连这些临时意外观众在内,长安卖了七成座。当时孟小冬如日中天,声势远在马连良、谭富英以上。一般人就知道孟比马、谭有号召,不知道究竟实力相差多少?马连良很聪明,终不与孟打对台,而且欢迎她到新新来演唱,既提高新新戏院地位,又可增加批账收入,何乐而不为呢?孟小冬唱《盗宗卷》,马连良特来观摩,借镜余派演法;马连良唱《十老安刘》(其中包括《盗宗卷》一折),孟小冬也来看戏,参考马派身段,这都是惺惺相惜的风度,而不敌对。
孟小冬不但剧艺比谭富英高,而且她体弱多病,轻不露演,一年也唱不了三四场戏,谭富英却每周要唱一两场的,在这种情形对比之下,一般观众很自然地都趋孟而舍谭了。因为这次不听谭的这两出戏,很快有机会还再能看到;如果放过看孟小冬《洪羊洞》的机会,知道她哪一天再唱啊?于是孟唱一出满座,谭唱双出七成。这场对台下来,一般戏迷就都有印象了,原来谭富英的玩艺儿比起孟小冬来,不过百分之三十五呀,也就是三成吧!请问,这个亏吃得有多大?一般爱护谭富英的朋友,都为他惋惜;而谭小培还自我陶醉,认为非战之罪,一时运气不佳罢了。大部分不知内情的人,都认为谭富英不自度德量力,要和孟小冬打对台,请问,谭富英冤枉不冤枉呢?
姜妙香与谭家结亲,加入同庆社很久以后,有一次谭富英与后台管事的闲谈,问:“姜六爷的‘戏份儿’是多少呀?”管事的据实以告。谭富英沉吟了一会儿说:“少一点儿吧!从下期起你给涨一点儿吧!”管事唯唯称是,这是“小老板”吩咐,当然遵办;到了下期演戏,就给姜妙香调整待遇了。谭小培操持谭富英演戏大权,每次演完他要看账的。这一次他看“卡子”(梨园术语,就是演员戏份明细表。后台管事在演员演完戏发放戏份儿,名为“放卡子”),总数好像多了一点儿;一细核对,发觉姜妙香戏份儿增加了。就把管事的叫过来,厉声责问:“姜六爷的份儿,谁给加的?”管事的说:“小老板吩咐的。”小培说:“什么?小老板?我问你,这个班儿是小老板当家还是我老老板当家?你是不打算干了是不是?”管事的直害怕:“我错了,我忘了告诉您啦!”“什么?你告诉我?我告诉你吧!从下期起,姜六爷的份儿,还照开原来的数儿。”“是!是!”于是从下期起,“原令追回”,姜妙香又恢复了老戏份儿。
姜六爷一生忠厚,处处吃亏忍耐;他明知道戏份儿涨了又取消是谭小培作祟;但是他一不辞班,二也不对谭富英说,因为自己女儿在人家当儿媳妇儿,别给她找麻烦。忍气吞声,照常演戏。
过了两期以后,谭小培觉得对姜妙香、谭富英和管事的三个人,示威已经够了,就吩咐管事的说:“那什么,把姜六爷的份儿,从这期起涨上去吧!以后呀,无论什么事,都问我,不用问小老板,他就管唱戏。”管事的当然称是,以后都尽量躲着谭富英了,而所有后台人员,也都拿谭富英当傀儡了;这种不近人情的事,也就是谭小培做得出来。
从前梨园行有个坏习惯,就是抽**烟,认为抽大烟能提神,还滋润嗓子。**烟倒是有一点使人暂时兴奋的功效,但是它的害处却太大了,而一般伶人,自清末以迄民国二三十年,都饮鸩止渴,乐此不疲。谭富英出科搭班唱戏不久,就抽上大烟了。其实倒不是他主动打算抽的,而是谭小培叫他抽的,名为给他滋润嗓子,实则人一抽上大烟,就日渐懒惰,意志消沉,而也就易于驾驭驱使了,于此可见谭小培用心之深。
在抗战期间,沦陷区时兴一种兴奋针剂,名叫“盖世维雄”,也就是荷尔蒙注射剂。价钱很贵,一针起码一两金子,先在京沪流行,后来也有人带到平津。谭富英烟瘾日大,相对地效用减低,就开始打“盖世维雄”了。给他打针的西医名王琴生,是个戏迷,很喜欢谭富英的艺术,在台下学之不足,就走谭小培的门路,拜他为师,那么与谭富英就谊属兄弟了,可以常往谭家跑,听富英吊嗓子来学戏。他给谭家一家大小看病不要钱;平平常常的药,也白送不收费。那时候从上海往北平带“盖世维雄”很不容易,王琴生千方百计地给谭富英带来,只收成本费,注射也不收费。谭小培是个爱小便宜的人,这一来把谭五爷哄得团团转,对王琴生甚为欣赏。以后就推荐给梅兰芳,连治病带跨刀唱二牌老生了。
谈起梅兰芳的二牌老生来,也很有意思,除了王凤卿以外,都和医生有关。一次梅在天津春和演戏,那时葆玖还小,忽染霍乱,吐泻不止,状甚危险。经友介绍一位时医郭眉臣诊治,一两服药就好了,其效如神。梅氏对郭拯救爱子,感激非常,而郭又坚不受酬。最后,梅很诚挚地对郭说:“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好了。”郭眉臣才吐露心思:“我有个亲戚奚啸伯,唱老生,玩艺儿还不错;几时您考察考察,有机会提拔提拔。”梅一口应允。民国二十五年梅兰芳自上海返平唱短期,二牌还是王凤卿;但是王年事已高,只能陪梅在北平唱,出门便累不了啦。梅在北平演完了,出演天津中国大戏院,二牌就带了奚啸伯,以后还把他带到上海。直到奚啸伯走红挑班,不能再分身陪梅出外了,梅班二牌老生就换了王琴生。
民国十六年(1927)左右,天津日租界开了一个六层楼的百货公司,名“中原公司”,在当时已是大型建筑了。五楼设一个国剧剧场,称为“妙舞台”。偶尔也约京角演短期,如荀慧生、雪艳琴都演过,但以自组长班儿为经常演出政策。谭富英在搭班唱戏时期,曾搭“妙舞台”的长班儿,演了足有两三个月,他是头牌老生,二牌青衣是坤伶胡碧兰,三牌武生赵鸿林。小生陈桐云,花脸金寿臣,小丑王少奎。
胡碧兰的青衣,嗓子调门很低,但是唱工规矩,《玉堂春》、《探母》这些戏都不错,扮相也很端庄秀丽。与谭富英每天同台,也常演对儿戏,日久两个人渐生情愫了。胡认为谭少年英俊,又是梨园世家;谭对于胡,是初次接近异性,情窦初开,也是他第一次未成熟的恋爱。但是这种情形,不久便被谭小培发现了,认为不可。一方面监视、限制谭富英的行动;一方面合约满了,不再续约,马上回北平。虽然台下欢迎,前台打算涨包银挽留,也没有效。那么是谭小培不喜欢胡碧兰吗?不是。以后谭富英的前后两任太太,宋继亭的妹妹和姜妙香的女儿,都比胡碧兰好很多吗?也不是。问题中心是:谭小培认为谭富英的婚姻,要由他这位家长做主,而不能听从谭富英自由发展。回平后,马上说定宋家的亲事,以后宋氏死了,他也不久说定姜六爷的小姐为继配,而谭富英一生中仅有一次的未成熟恋爱,也就被他爸爸给打断了。
北平的中山公园和北海公园,是很平民化的游玩去处。门票不贵;进去以后,喝茶,甚至吃个便饭,都花不了多少钱。可以说,凡是北平人没有没去过这两个地方的;而对外来的观光客人来说,更是必游之处了。
谭富英挑班以后,班中同仁如哈宝山、宋继亭、计砚芬等,看着谭富英那种精神萎靡的样子,都有些同情而可怜他。有一次,选个晚上没戏的日子,大家建议,陪他去逛逛公园。富英见大家好意,便提起精神来,一同前往。等到进了中山公园,看这个也新鲜,那个也没见过,就像小孩儿进了儿童乐园一样,兴奋愉快,乐不可支。因为他除了很小时候,被爷爷带着玩过一两次以外,坐科富连成时候,没有机会玩儿,出科后,入了他父亲的“谭氏大监狱”,更是那儿也没去过,这一下有如刘姥姥进入大观园,那能不欣喜如狂呢?说来可怜,北平市民人人司空见惯的中山公园,对堂堂名伶谭富英来说,有如见所未见的西洋景,他的生活贫乏无味,就可想而知了。
这一次中山公园逛得很满意;不久,大家又陪谭富英逛了一次北海,他越发高兴了。就在逛完北海,商量再到颐和园,或什么地方去玩的计议未定之际,被谭小培发现了。他见谭富英的精神较前健旺一点了,一打听,和大家出去玩过两次,就把富英叫过来了。“你们大家去玩儿,喝茶、吃饭谁花钱哪?”富英说:“当然是我花钱了。”小培说:“哼!他们这样架弄你,是要吃咱们呀!咱们有多少钱,供他们大伙儿乐呀?以后别再出去了。”富英只好唯唯。从此又返回监狱,连假释的机会都没有了。 笔者方才谈过,逛公园和北海,花不了多少钱;谭富英是老板,当然是他花钱了。人家大伙儿是好意,为的是给谭富英真正“调剂精神”,难道人家也没在公园喝过茶,要敲谭富英的竹杠吗?谭小培的阻止,就是不欲富英和外人接触,要叫他永久、随时在自己控制之下。综上种种,谭小培对谭富英在演戏上、生活上,处处加以控制,读者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谭富英的性格,完全被他父亲所塑造;而一生的命运,也是被他父亲所安排了。
北平梨园行有人调侃谭小培,编了一个笑话: “有一天,谭鑫培、谭小培、谭富英,爷儿三个坐在一起聊天儿。谭小培指着自己鼻子,对谭富英说:‘你爸爸(谭小培),不如我爸爸(谭鑫培)。’转回头来,又对谭鑫培说:‘你儿子(谭小培),不如我儿子(谭富英)。’言下颇为得意。” 这就是讥讽谭小培,上承父亲余荫,下享儿子清福,而自己一辈子一事无成,可称谑而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