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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晁補之的詩作
晁補之的詩收於《雞肋集》,已見第一章緒論所述。晁補之的詩,後人研究甚少,胡應麟《詩藪》雜編卷五:「晁補之在六君子中獨不以詩名,而詩特工,……宋諸人詩掩於文者,宋景文、蘇明允、曾子固、晁無咎。」(註一)意即晁補之的詩名為文名所掩,故時人與後人論述較少。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評曰:「余觀《雞肋集》,古樂府是其所長,辭格俊逸可喜。……諸體詩俱風骨高騫,一往俊邁,並駕于張、秦之間,亦未知孰為先後。」(註二)陳衍《宋詩精華錄》評曰:「晁、張得蘇之俊爽,而不得其雄俊。」(註三),蘇軾及蘇門六君子對晁補之詩的評論,已見第三章,此不贅述。
晁補之的詩作中,有很多與蘇軾及蘇門六君子之張耒、黃庭堅、陳師道等人、及同文館諸友往來的作品,已在第三章論及。作品的主要內容表現在對仕宦的悲感、對歸隱的嚮往、對親族的護持、以及題畫詩等幾個方面,題畫詩已於第四章第四節述及,本節就其他內容,分別加以討論。
第一目:對仕宦的豁達
晁補之自二十七歲舉進士第,一生之中幾起幾落,仕途並不順遂,五十一歲坐元祐黨籍,閒居鄉里達八年之久。他對仕宦的悲感,主要來自於自身性格上「不與時偶」(〈近智齋記〉)的衝突與矛盾。富貴難期,功名天定,他倒是能理解,所以對宦途的得失,他倒能保持一份豁達的襟懷。
晁補之在〈江頭秋風辭〉曰:「雒陽客,後車結駟傳燭食,人生富貴不易得。江頭秋風旦夕起,胡為翩翩雒陽陌。雒陽陌,吹塵埃。江頭樹,安在哉。秋風起,菱花開。鱸魚肥,歸去來。」(《全宋詩》,卷1121,頁12760)能理解「人生富貴不易得」,對功名便不強求。人世的遇合,成敗得失,在晁補之看來,一切都有定數,「儒宮連案几,會合豈非數」(〈次韻太學舒博士堯文示同志〉,見《全宋詩》,卷1124,頁12775)、「功成身無與,天運亦復爾」(〈飲酒二十首同蘇翰林先生次韻追和陶淵明〉,見《全宋詩》,卷1122,頁12766)、「功名有天命,美好無定姿」(同前)、「一生會合盡天幸,萬事反覆非人謀」(〈花林示楊彭年秀才〉,見《全宋詩》,卷1129,頁12811)、「人生須富貴,如俟河之清」(〈感興五首次韻和李希孝〉,見《全宋詩》,卷1122,頁12765)富貴難期,功名天定,使他對仕宦生涯多一分豁達。
晁補之的仕宦生涯中,最順心的一段時間,應是哲宗元祐年間在秘書省任職,以及日後到揚州,與蘇軾短期共事,是他一生之中最愜意的二段時光,此外均不如意時多。因此他的作品中流露出很多對仕宦生涯的悲感,為儒冠所誤的感嘆,詞作裡有「儒冠曾把身誤」(〈摸魚兒〉)、「自悔儒冠誤」(〈迷神引〉)的感嘆,詩作中亦有。
「儒冠成自誤」的自嘲,是晁補之晚年為自己宦海浮沈的一生所下的註腳。徽宗大觀三年(1109),是晁補之閒居鄉里的第七年,這年晁補之已經五十七歲,他在〈即事一首次韻祝朝奉十一丈〉詩云:「……儒冠成自誤,歸去無屋瓦。賴逢里中賢,築室各蕭洒。及時秫麥賤,樽酒得同把。……而我獨迂疏,通人所譏罵。正賴觴詠中,得意自陶寫。……人生形骸累,未免俗情詐。此理豈外求,猶煩詹尹卦。清風穆然在,如渴啗甘蔗。況我自散材,谷口躬耕者。……功名與道義,熊掌偕魚炙。二事良難兼,夫子賢點也。」(註四)寫自己早年為儒冠所誤,如今歸返鄉里,無屋瓦可避風雨,如此落魄,是因自己性格迂疏,不諳世情,正如陶淵明之「性剛才拙,與世多忤」,因此也難免為形骸所累。晁補之也認為自己只如「散材」,難為大用,谷口躬耕度日,差可足矣。
晁補之生在仕宦之家,但晁家到了「端」、「之」字輩,功名已不若先人顯赫。哲宗元祐七年(1092),晁補之在揚州任通判時,蘇軾隨後也知揚州,蘇軾從這一年開始和陶淵明詩以示蘇轍及晁補之。蘇、晁相從數月,晁補之的人生觀受到蘇軾的影響很多,晁補之〈飲酒二十首同蘇翰林先生次韻追和陶淵明〉之一曰:「少賤足可喜,險阻更嘗之。為親謀斗粟,無意出競時。緬焉效一官,報國方在茲。寧當不卹緯,對酒懷憂疑。學道恨力淺,中遭世網持。」(《全宋詩》,卷1122,頁12766)晁補之少即家貧,父親過世時,「於時家在吳,貧不以時葬」(見〈晁君成墓志銘〉)後侍母歸居濟州故里,躬耕自食,然澇旱相繼成災。二十七歲中進士,踏入仕途,經濟從未寬裕,蘇軾曾說:「淵明求縣令,本緣食不足」(註五)也曾說「晁子拙生事」,因此晁補之詩裡道出自己踏入仕途是因為「為親謀斗粟」,與陶淵明的情形相似。陶淵明最後有感於自己「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辭序〉),終不願為五斗米折腰,使心為形役,遂辭官歸隱。蘇軾貴為翰林學士時,也有「念我山中人,久與麋鹿並。誤出挂世網,舉動俗所驚。」(註六)的體會,使晁補之有「學道恨力淺,中遭世網持」的感慨,進而寫道:「功名有天命,美好無定姿。雲夢未足吞,聊可巢一枝。同時金門士,文學多瑰奇。襆(衣部改為巾部)被向淮海,酣放遽爾為。車蓋豈不榮,野馬不受羈。」(〈飲酒二十首同蘇翰林先生次韻追和陶淵明〉之八),覺悟「功名有天命,美好無定姿。」強求不得。
徽宗即位之初,晁補之遇赦北歸,七月召還京師為著作佐郎,十月奏狀請辭。隔年春(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拜尚書禮部員外郎,充哲宗皇帝實錄檢討官;三月,乞求外任;四月,改禮部郎中,又改神宗國史編修官,晁補之皆以不適任辭避再三,又力請外官,最後留吏部郎中。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蘇軾也從海南島北歸,然而政局劇烈的變動,已使晁補之有功名如寄的認知,建中靖國元年暮春,晁補之困處再三避官不成的無奈落寞中,〈次韻和文潛暮春即事〉詩曰:「功名櫟社直寄耳,顏色不同誰後先。」(註七)櫟社指神社旁的櫟樹,典出《莊子》〈人間世〉,用以比喻無用之材。晁補之常自謙是無用之材,如:〈復用前韻遣懷呈魯直唐公成季明略〉:「天下楩柟盡隆棟,何如櫟社不材間。」(註八)、〈贈段萬頃〉:「吾身櫟社真寄耳,趣取無用安足數。」(註九)功名如寄,本難長久,何況自己只如神社旁之櫟樹,難獲青睞。
晁補之晚年常有「功名如寄」的想法,徽宗崇寧元年(1102),晁補之〈敘舊感懷呈提刑毅父并再和六首〉詩,有「長樂鐘前偶相對,凌煙圖上等浮名」(註十)、「世上相逢俱夢寐,古來何處是功名」(註十一)凌煙圖是指凌煙閣所畫的功臣圖像。凌煙閣是封建王朝為表彰功臣而建的高閣,唐代即建有凌煙閣,唐太宗貞觀十七年、代宗廣德元年都有繪凌煙圖的記載,在晁補之看來,凌煙圖上的功名,都只是「浮名」而已,不足依恃。
富貴不可求,功名不足恃,晁補之在哲宗元祐五年(1090)之〈感遇十首次韻和黃著作魯直以將窮山海跡勝絕賞心晤為韻〉詩有:「倉鶊知陽春,喬木聲關關。白駒不食苗,奈此空谷寒。昔有丹徒士,檳榔貯金槃。富貴懷隱憂,無寧歸故山。」之語(《全宋詩》,卷1122,頁12763),不料一語成讖,十餘年後,遭免官回鄉。
五十七歲隱居金鄉時,晁補之藉著〈贈王順之歌〉云:「似聞詩有雲龍期,云何計出柏馬下。豈非事君難進從古然,不然富貴終在天。」(註十二)道出君心難測,富貴難期的感觸,閒居八年,換得「我行此計無贏輸,世事從來弈棋耳。」的結論,隔年,出元祐黨籍,擢知泗州,到官不久即以疾卒,結束了浮沈憂患,貧困窮愁的一生。
第二目:對歸隱的嚮往
「學道恨力淺,中遭世網持」的感嘆,「儒冠成自誤」的無奈,使晁補之仕宦生涯中常生歸隱的念頭,這樣的念頭,不斷出現在作品中。晚年免官回鄉閒居期間,深慕陶淵明為人,自號歸來子,也有大量的作品描寫閒居之樂。
神宗元豐二年(1079),晁補之及進士第,赴調前返回故里時,在〈及第東歸將赴調寄李成季〉詩曰:「歸來澣濯親甘旨,卻歎京塵誤遊子。家人飯黍慰辛勤,鄰媼壺漿佐歡喜。君不見馮驩一劍星闌干,短歌慷慨不堪彈。男兒得意貴穎脫,功名有分勞躋攀。折腰正為五斗米,得飽約君尋故山。」(《全宋詩》,卷1132,頁12830),透露自己踏入仕途是出於「折腰正為五斗米」的無奈,詩中以馮驩彈鋏的典故,敘述自己對仕途的自我期許,希望自己也能如馮驩之遇孟嘗君,得明主賞識,有一番作為。他也清楚的知道「功名有分勞躋攀」,無法強求,因此與好友相約「得飽約君尋故山」,不必留戀功名富貴。
同年,給叔父的詩曰:「不見山東故小吏,斗酒雙魚誰共喜。慟哭窮涂自古難,不應更待雍門彈。瓜田今歲初自墾,柴車後日復誰攀。東阿下望有歸意,且為子建留魚山。」(〈復用前韻答十五叔父任城相會見和詩任城有李白舊游處錄於詩中〉,見《全宋詩》,卷1132,頁12834)「雍門彈」的典故出自劉向《說苑》,雍門指雍門子周,戰國齊人,善琴。曾以琴見孟嘗君,孟嘗君曰:「先生鼓琴亦能令文悲乎?」周引琴而鼓,於是孟嘗君涕泣增哀,下而就之曰:「先生之鼓琴,令文立若破國亡邑之人也。」(註一)晁補之用這個典故表明自己因家貧不得已而致仕,不待聽雍門子周琴聲而常痛哭窮途,但是縱然如此,他仍在初及第時便想好歸隱之路,詩末句引用曹植事自託心志。魚山,山名,在山東東阿西,《三國志•魏志-陳思王植傳》曰:「初,植登魚山,臨東阿,喟然有終焉之心,遂營為墓。」(註二)魚山也正是晁氏家族祖塋所在地。
在官期間,晁補之與親友來往的詩文之中,不時流露對歸隱生活的期待與嚮往,對陶淵明的賞愛與認同。神宗元豐七年(1084)在北京國子監任,十月回鄉歸葬其父於晁氏先塋。有〈病起答關景暉〉詩云:「臥病車馬絕,初非遺世人。逍遙乍形散,邂逅卻情真。見護屏能力,相扶竹亦神。閑來佐歡喜,漉酒用陶巾。」(《全宋詩》,卷1133,頁12840)寫自己因病而得暫時摒棄車馬,試嘗遺世生活。詩末二句引《宋書•隱逸傳
— 陶潛》:「郡將候潛,值其酒熱,取頭上葛巾濾酒畢,還復著之。」典故,寫自己也學陶淵明以頭上的軟帽濾酒,偷得數日空閒過閒適放誕的生活。哲宗元祐七年(1092)在揚州通判任,有「報國身無用,還山計欲成」(〈陪發運右司叔父集金山次韻〉,《全宋詩》,卷1133,頁12842)的詩句。哲宗紹聖五年(1098),晁補之服母喪家居,因鉅野地貧,與弟晁將之遷居金鄉城東,有〈元符戊寅與無斁弟卜居緡城東述情〉詩曰:「四海一居何處卜,北窗祗取見家山,要無名利來心曲,便有園林世出間,拙宦莫興三黜歎,老歸未厭百年閑,先君餘慶期之子,吾駕如今不可還。」(《全宋詩》,卷1136,頁12858)寫與弟卜居故鄉鄉野,居處林園之間,名利不縈於心,不必為宦海沈浮興歎。隔年母喪服滿,改監信州酒稅,治事甚力,了無遷謫之意。此後,哲宗崩,徽宗即位,大赦天下,晁補之得徽宗起用,被召為著作佐郎,舉家北返。讀聖賢書期以經世濟民的理想還在,現實環境卻未必盡如人意,偷閒學陶淵明,辭官歸隱的時機未到,晁補之面對政局的變動,心中難免有缺憾,於〈答閎中順之〉詩云:「黃卷翛然遇古人,千秋遺恨一朝伸。久乾文舉尊中酒,虛負淵明頭上巾。纓冠未暇念同室,閉眼自欲觀吾身。幸有元和文似錦,不妨白雪和陽春。」(《全宋詩》,卷1135,頁12856)黃卷指書籍,《世說新語•賞譽上》:「張華見褚陶」注引《褚氏家傳》曰:「弱不好弄,清談閒默,以墳典自娛。語所親曰:『聖賢備在黃卷中,舍此何求?』」(註三)晁補之引用此典,寫自己寂寞於仕途,只有書中古聖先賢之風,聊可慰藉。欲仕志不得伸,欲隱願不得成,空有淵明頭上巾,難遂歸隱心願,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只能往聖賢書中尋求知音。隔年春,拜尚書禮部員外郎等職,晁補之屢辭不允,後為諫官管師仁所論,出知河中府,晁補之於〈懷緡居〉詩曰:「自種雙桐已四年,秋來匏瓠小籬穿,上床不怕陳登歎,我欲歸求許汜田。」(《全宋詩》,卷1139,頁12877),特別懷念金鄉居處。徽宗崇寧元年(1102)從河中府任徙知湖州,旋又遷密州,再管勾江州,一歲之中,東西遷移,大半時光奔走於途。是年九月,時局復變,朝廷重治元祐及元符末舊臣,定元祐黨籍,由徽宗自書,刻石端禮門,晁補之亦在籍,旋遭免官回金鄉。晁補之給叔父的詩,有:「潔腹不受污,昔人因食薇。薇亦周土生,悲哉懷永飢。武王與周公,聖德天動威。奈此二子何,猶歎安適歸。」(〈西歸七首次韻和泗州十五叔父〉,《全宋詩》,卷1122,頁12764)的感嘆,伯夷、叔齊生於周武王朝,因諫阻武王伐紂不果,恥食周粟,逃到首陽山,採薇而食,終餓死在山裡。晁補之感嘆武王與周公,堪稱明君賢相,尚且留不住伯夷、叔齊二人,而自己身處新舊黨傾軋鬥爭的宋室,去留皆身不由己。同詩第四首曰:「浮雲如游塵,倏忽蔽白日。登高念搖落,歲暮一何疾。東陵種瓜事,富貴寧可必。人生無南北,行樂時易失。」以浮雲蔽白日的比喻,直指徽宗為新黨奸佞圍繞,使忠臣遭隔絕,自己人生的歸向不知在何方?下半段引東陵侯邵平於秦亡後為民,種瓜長安城東以維生的典故,寄託自己擬棄官歸去的意念。從徽宗崇寧二年(1103)晁補之免官回鄉,到徽宗大觀元年(1107)閒居金鄉的歲月,晁補之沒有留下任何作品,應是已被焚毀(見第一章),因此無從得知其心境如何。徽宗大觀三年(1109)以後留下來的詩作中,晁補之已從對歸隱的嚮往,轉為樂在山林田野的怡然自得。〈贈王順之歌〉曰:「似聞詩有雲龍期,云何計出柏馬下。豈非事君難進從古然,不然富貴終在天。堆金買玉患無玉,玉至自駭無因前。君不見東秦逐守拙難似,木石當前以身抵。接淅去齊未敢言,退飛過宋聊堪比。神形自問還自答,因拙得全方至此。少狂干世等畫蛇,老罷食功同履豨。向長畢事漸可涯,彭澤棄官從此始。山林不著一物隨,平生萬卷付群兒。收光牛背看屋壁,更不刮膜煩金鎞。遭時有用君當起,丹青宛轉麒麟裡。我行此計無贏輸,世事從來弈棋耳。」(《全宋詩》,卷1127,頁12795)覺悟「事君難進從古然」,慶幸自己「因拙得全」而能在政爭的洪流中保住性命,晚年終能全身而退,學彭澤令陶淵明棄官歸隱,從此過著「山林不著一物隨」,了無牽掛的生活,世事如弈棋,輸贏難計較,得失怎評量?
有了這一層了悟,晁補之晚年的詩,呈現一片清淡閒遠之風。徽宗大觀三年(1109)的詩作,幾乎都是寫田園之樂,今舉數首如下:
〈東皋十首〉是晁補之閒居金鄉時期最典型的代表作,第一首首句「屋名盡掛陶家牓」,直接披露自己嚮往陶淵明,有意學陶的心意。他修葺園舍,名為「歸來園」,園中亭台都以〈歸去來辭〉文中語句命名,並自號「歸來子」,學陶之意顯露無遺。
晁補之以陶淵明為師的想法,於〈歸來子名緡城所居記〉文中有清楚的敘述,該文曰:「讀陶淵明歸去來詞,覺己不似而願師之,買田故緡城,自謂歸來子,廬舍登覽游息之地,一戶一牖,皆欲致歸去來之意,故頗摭陶詞以名之為堂,面園之草木,曰松菊,松菊猶存也。為軒達其屏,使虛以來風,曰舒嘯,登東皋以舒嘯也。為亭廣其趾,使庳以瞰池,曰臨賦,臨清流以賦詩也。封土為臺,架屋其顛,若樓瞰百里,曰遐觀。穿室其腹,若洞深五步,曰流憩,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也。為庵抱陽,而圓之以嬉,晝倚南窗以寄傲也,曰寄傲。為庵負陰,而方之以休,夜鳥倦飛而知還也,曰倦飛。顧所居,遠山水,非柴桑,比門直通,道有長阪亙其前數十里,故渠縈之蒲柳蓊然,魚鳥之所聚有丘壑意,俯而就其深為亭,曰窈窕,既窈窕以尋壑也。跂而即其高為亭,曰崎嶇,亦崎嶇而經丘也。凡因其詞以名之者九,既牓而書之,日往來期間,則若淵明臥起與俱;仰牓而味其詞,則如與淵明晤語,接(疑為皆)躊躇自得,無往而不歸來矣。」(見《雞肋集》,卷31,頁208)晁補之刻意學陶,期能從與陶淵明「臥起與俱」中,進而如同與「淵明晤語」,閒居八年期間,晁補之泊然物外,徜徉其間,以曠放為懷,以著述文墨為樂,詩詞有淡遠之風,確實有幾分陶意。
築圃名亭盡可人,東皋百卉故先春。丘原滿目皆安在,桃李成蹊又一新。薙草煩君開蔣徑,漱醪容我著陶巾。青門瓜好平生事,欲遣朱轓便卜鄰。
這首詩寫築園名亭之後,東皋百卉先春而放,滿目盡是可人景色。「蔣徑」指隱者所居之處,事見《三輔決錄》(註四)所載蔣詡事。東漢蔣詡,哀帝時為袞州刺史,廉直有名聲。王莽攝政,詡稱病免官,隱居鄉里。舍前竹下辟三徑,唯故人羊仲、羊求與之遊。後多以「蔣生徑」指稱隱者所居之處。晁補之詩中連續引用蔣詡、陶潛、邵平三人之事,描述自己隱居的生活概況。
平生惟親舊,相得懷抱敞。寧知老田里,三徑得還往。結廬在人境,此意陶令賞。但話北窗涼,何必羲皇上。
晁補之寫於徽宗大觀四年(1110)之〈近智齋記〉文中說:「余術不與時偶,廢官休其廛八年,而巷之草沒屐。」(見《雞肋集》,卷30,頁204)宦海沈浮,人心難測,得以敞懷相待者,唯有親朋舊友。晁補之以貶黜之身,幽居鄉里,鮮有與之交者,這樣的處境,正是檢驗人情冷暖的時機。老居田里,園中小徑,親舊往來,其樂也融融。末句引陶淵明〈與子儼等疏〉曰:「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註五)的典故,描繪自己結廬人境,心遠地自偏的鄉居生活。
這二首寫給八弟晁將之的詩中,充分展現了兄弟二人恬淡自適的田園生活,與歸向佛理的心境轉折。「老覺田原好,慵疏里巷尋」的怡然自得,滿足自在,與奔走仕途的倉皇比起來,真是不可同日而語。第二首寫閒居時,或「呼兒讀晉書」,或學陶淵明以葛巾濾酒,或學阮孚著蠟屐出遊,享受悠閒而無所作為的日子。
坐狂得世捐,作官故不了。十年未弛負,半世不黔灶。居然顏玉雪,及是鬢蓬葆。碧山已焚魚,白水初種稻。瓜區可深隱,圭竇便卻埽。之子懷世資,行脩名譽好。避人本愉恬,坐我亦枯槁(自注:無斁以余故,得監廟)。頃求田野處,政以城郭擾。常時啜仳別,幸爾晏言笑。如蘭豈異臭,覆瓿本均好(自注:去聲)。不懲范釜塵,尚作韓編盜。斲輪元戒疾,紵絮非病少。莞爾勸之休,怡然守而嫪。翻思南遷久,秪(同祇)幸北歸早。三已令奚慍,四至卿誠巧。所欣顛木蘗,莫羨姣人瞭。同氣靡間言,它人闕忠告。貧居無酒肉,窮巷有探討。葵作飽蓬蓬,茗澆憂悄悄。長閑味更永,競進念已勦。目鴻天蒼蒼,夢蝶日杲杲。蘅皋美新雨,藜杖邈高蹈。營齋直新徑,創檻俯幽沼。架以我園檀,茨之子官草(自注:無斁月給芻也)。優游聊卒歲,邂逅可同調。佩玉子終翔,菟裘我方老。囊中餐玉法,櫪上追風驃。能知面不靦,未用心如攪。平生夔契慕,晚歲瞿聃妙。但欲入林深,子來應問道。
晁補之在這首詩中,寫自己因為生性耿介,為世俗所捐棄,拙於為官之道,以致招來貶謫的感慨。如今臥居金鄉,種稻植瓜,蓬門卻掃,雖然貧居無酒肉,兄弟二人但見「葵作飽蓬蓬,茗澆憂悄悄」,便覺「長閑味更永」,消弭了再進官場的念頭。「目鴻天蒼蒼,夢蝶日杲杲。蘅皋美新雨,藜杖邈高蹈。營齋直新徑,創檻俯幽沼。」這樣的日子,足夠他們優游卒歲。末尾感嘆自己平生羨慕帝舜之賢臣夔、契二人,得明君賞識,有所作為,而自己有志難伸,晚年隱居於此,反而從佛、道中悟得妙理。
晁補之二十七歲入仕,也想有一番作為,不幸的是他生在新舊黨爭不斷的朝代,除了元祐年間蘇軾任翰林學士時,晁補之有過幾年比較愜意的宦海生涯,其他時間東奔西走。生性耿介,不事干謁,加上拙於生計,使他幾乎都在貧困中度日,幸而晚年免官回鄉的八年,一心一意的學著陶淵明過日子,雖然清貧依舊,倒也怡然自得,早歲還山之計,晚年得以實現,也算聊堪慰藉。
第三目:對親族的護持
晁補之家族繁盛,且多望重鄉里,叔伯兄弟有文名者多人,也都曾在朝為官,已見前述,晁補之與這些親戚深厚的情感,每見於往來的詩作之中,尤其是與同胞兄弟晁將之往來的詩有十六首,手足情深,堪與陸機、陸雲兄弟,蘇軾、蘇轍兄弟比美。十五歲遇杜純於蘭陵,二十歲娶其次女,夫妻情深,留下數首寄內詩詞。今揆述其要於後:
一、夫妻之情
晁補之於〈祭外舅兵部杜侍郎文〉追述二家連姻的經過,曰:「補之少日,愚無師聞,聞詩與禮,于我先君。先君為言,公孝而賢,汝長而師,則公莫先。從先君南,年十有五,方舟蘭陵,遇公於旅。會先君出,出拜侍公,籠鳧于階,翛然異容。曰此何為,玩物喪志,若斯其年,一日千里。念先君語,竦然起驚,公嚴而和,導我以情。卻後五年,初隨鄉舉,過公濮陽,與坐笑語,謂為可教,而不瑕疵,申以婚姻,卷言自茲,歸宜其家,惟公淑女。」(《雞肋集》,卷60,頁465)晁補之初遇杜純於英宗治平四年(1067)十五歲時,成婚於神宗熙寧五年(1072)二十歲時。
晁補之為官在外時,曾以詞作寄託對妻子的思念之情,詩作中有一首〈寄家人〉詩寫予其妻,另有二首寫送其妻奔父喪的詩。
〈寄家人〉詩曰:「孟光家世自清芬,鴻亦幽情慕隴雲。汲水挽車歸去好,茯苓日日長松根。」(《全宋詩》,卷1139,頁12879)晁補之以梁鴻自喻,以孟光喻其妻。梁鴻與孟光,東漢扶風平陵人,夫婦同於霸陵山中以耕織為業,後因避禍居吳地,梁鴻貧困,為人傭工舂米,每歸來,孟光為梁鴻備食,舉案齊眉,恭敬盡禮,時人稱頌孟光賢慧。晁補之詩中舉其事比喻其妻有如孟光之賢慧。
哲宗紹聖二年(1095),杜純卒於潁昌,而晁補之因坐修神宗實錄失實,降應天府通判,旋又改通判亳州,帶罪之身,不克前往送喪,僅由妻子獨自奔喪。晁補之送妻至鹿邑,臨行以二首詩與妻道別,款款深情,句句皆是不忍之心。其一為〈永嘉縣君赴潁昌杜丈之喪送至鹿邑境上贈別〉,詩曰:「二十年糠秕(原文作米部),相從無靦顏。尊公抱至痛,白玉掩深菅。送子三百里,西風涕汍瀾。鄰喪罷相舂,況我五服間。憐子一女子,忘身赴憂患。但恨莫攀輀,賤生守微官。勿為摻執悲,我居不求安。送死當大事,丈夫良獨難。」(《全宋詩》,卷1126,頁12791)寫其妻遭人倫至痛,自己為了守著一個卑微的官職,在妻子遭遇最大傷痛時,無法隨行相陪,讓一個弱女子獨自長途奔喪,在秋風之中,一路淚下不止。
另一首〈送永嘉君回至鹿邑東門外作〉,詩曰:「冬溫榆柳未全彫,黃蝶飛飛綴野蒿。華髮不堪悲世故,斜川歸興滿東皋。」(《全宋詩》,卷1140,頁12882)寫因逢暖冬,榆柳尚未凋零,野外還有一些綠意,黃蝶在蒿草間飛舞,人到中年,不堪再承受世事之無常變幻,「斜川歸興滿東皋」興起了回鄉歸隱的念頭。
晁補之對於杜純,應是揉合著對岳丈與對師長雙重的感情。哲宗元祐三年(1088),蘇軾領禮部貢舉事,辟晁補之與張耒、黃庭堅等同入試院,杜純使陝西,晁補之以〈送外舅杜侍御使陝西自徐州移作〉詩送行,詩曰:「建隆以來論人物,得士與古相低昂。人才歷數仁祖世,後生嵬瑣無復望。老成寂莫典刑在,杜公玉立映班行。少時學問聖賢說,松柏歲寒觀老節。得官烏府不須臾,正色空聞動帷闥。」(《全宋詩》,卷1131,頁12825)寫宋室中葉以後,嵬瑣後生滿朝廷,仁宗時代人才歷歷的盛況不再,幸有如杜純等人典型猶在。元祐七年(1092),晁補之在揚州時,還有一首小詩〈外舅杜寺丞永城守水作詩寄呈〉寄杜純,詩曰:「雪消冰動看通津,草長江南岸岸春,莫唱龍舟五更曲,揚州楊柳解愁人。」(《全宋詩》,卷1138,頁12866)
晁補之及其弟晁將之,少時俱尊杜純為師,晁補之在〈寄懷八弟三首〉之二,詩曰:「平日鴒原左右手,蟨邛前後未須論。清秋淮上多詩句,白首籬邊近酒樽。杜舅高情篤兄弟,先君至性厚閨門。兩公與爾同師法,相待歸來老此園。」(《全宋詩》,卷1135,頁12852)「杜舅高情篤兄弟」便是晁補之對其岳丈杜純的感懷。
二、手足之愛
晁補之的胞弟晁將之,字無斁,文獻上對其記載很少,僅《范太史集》記載曾在哲宗元祐八年被薦為學官,根據晁補之的詩記載,晁將之曾宰寶應。
晁補之寫給晁將之的詩一共二十五首,內容包含深厚的手足情誼與相偕歸隱之思二部份,歸隱之思已見前述。
晁將之將赴舉試時,晁補之有〈綴古詩語送無斁弟赴舉〉稱其弟曰:「顯允君子,洵美且異,溫其如玉,干祿豈弟」(《全宋詩》,卷1126,頁12792)引用《詩經》的詩句誇讚其弟,「顯允君子」語出〈小雅•南有嘉魚〉,「洵美且異」語出〈邶風•靜女〉,「溫其如玉」語出〈秦風•小戎〉,「干祿豈弟」語出〈大雅•文王之什〉,殷殷期勉之情,流露於字裡行間。晁將之宰寶應期間,名其堂曰鳧舄堂,晁補之寄題二首詩,詩之二曰:「弟才方濬發,兄老更疏迂。君自軒軒鶴,吾今泛泛鳧。何方折腰具,能作列仙儒。鈞是亡羊事,清樽稍可娛。」(《全宋詩》,卷1133,頁12843)其弟出入仕途,如軒軒鶴鳥,振翅高崗,正是一展理想抱負的時候。
其後晁補之仕途多舛,在哲宗崩,徽宗甫立,政局動盪的這一年,晁補之舉家北上,心情悽惶,路逢其弟,有詩二首曰:「其一:清河摻執汴河逢,萬里悲歡一夢中。不作常情問京雒,魚山好在故園松。二。千載昌期尚此逢,詢謀多在布韋中。南歸已後鍾山集,猶憶君王代塵松。」(〈虹縣逢無斁二首〉,《全宋詩》,卷1140,頁12882)萬里歸來,路逢親人,悲歡皆如夢,政局的變幻,身為人臣,有太多無可奈何之處,幸有魚山故園之松,可為最後的精神歸宿,蓋晁氏祖墳置於魚山,故有此言。隨後晁補之夢回魚山,有詩示其弟曰:「萬里歸來兄弟樂,百年多病井廬思。如何騎馬穿靴地,只夢登山著屐時。」(〈省曹夢游山示無斁〉,《全宋詩》,卷1140,頁12882)萬里歸來兄弟樂,也該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夢裡回到了故園,兄弟攜手同遊,著屐登山,其樂如何?晁補之早年即期待著自己早登仕途,也可以早日歸隱,「君好做官我歸隱,我專築室待君歸」,等到弟弟也退隱,即可共享躬耕之樂。然而此時,晁補之欲進無路,欲退不可得,困守下僚,無所發揮,心中的苦悶,也只有向兄弟吐露:「畏暑經旬不涉街,蠖軒孤坐壁生苔。出檐碧筍猶爭長,映戶丹榴故後開。雙蝶風前愁夜去,一蟬雨外送秋來。曹南瘦弟應相憶,白首遷兄未放回。」(〈蠖軒孤坐寄曹南教授八弟〉,《全宋詩》,卷1135,頁12854)晁補之眼看時局不可為,屢屢辭官不准,困坐斗室,無可奈何。
閒居家鄉的日子裡,以淵明為師,躬耕田園,雖然旱澇相繼成災,貧困依舊,但心境上確是篤實得。〈用無斁八弟永城相迎韻寄懷〉、〈郊居與八弟無斁讀書〉、〈視田五首贈八弟無斁〉、〈次韻八弟西園課經二首〉等詩,對其退隱後的心境與生活,都一一說與兄弟知。
誠如晁補之早期〈栗區村與無斁別〉詩中所言:「十年投分皆卿相,四海論心只弟昆。老憶躬耕困隨牒,春風揮淚栗區村。」(《全宋詩》,卷1140,頁12880)縱然相識滿天下,可以推心置腹的也只有自己的親兄弟。
三、伯叔堂兄弟之情
晁補之家族中「端」字伯叔輩,有功名,且以文名顯於世的還有晁端彥(美叔,二叔父)、晁端仁(字堯民,四叔)、晁端禮(次膺,十二叔)、晁端秉(字大受,十五叔)、晁端智(祖禹,十六叔)、晁端中等人,「之」字兄弟輩有晁說之、晁詠之(之道,十二弟)、晁沖之等,其生平事蹟已見前述。
晁端友在晁補之二十三歲時便過世,晁端友的詩集已佚失,《全宋詩》從文獻中輯軼而得七首(見《全宋詩》,卷660,頁7729),未見他寫給晁補之的詩;晁補之的詩詞作品,也沒有寫給父親的。
也許是父親早逝,晁補之將很多對父親的情感,轉移在伯叔身上。晁補之與伯叔往來的詩,可考者列述如下:
(一)晁端彥(1035-1095)
晁端彥為端友弟,補之二叔,晁補之父親早逝,他得到二叔的照顧最多。晁補之於〈祭陝州二叔父文〉曰:「先君早世(逝),孰憐其孤,亦叔父志,教之譽之,人莫間之。」《雞肋集》,卷60)晁補之對這位叔父的撫卹之恩,銘感於心。
晁補之有三首詩寫與晁端彥。其一寫於哲宗元祐二年(1087),〈和二叔父少監入館見賜詩〉,詩曰:「楩楠要是晚方成,雄朔遺風世共驚。屑去未驚容必去,逃名還自得高名。歌行元白辭濤壯,書畫鍾王筆勢精。乘馬輜車何足算,不將稽古愧桓榮。」(《全宋詩》,卷1135,頁12852)其二為〈次韻四叔父寄賀二叔父少監入館并見寄詩〉,詩曰:「琅邪太守魯儒英,典校還高劉更生。已似諸荀並才子,復如群竇占詩名。尚吟河水憐孤姪,應與鄉人痛伯兄。老鶴長鳴近天漢,可容叢灌和驪庚。」(《全宋詩》,卷1135,頁12852)。其三為〈陪發運右司叔父集金山次韻〉,詩曰:「報國身無用,還山計欲成。煙霞異塵世,江海慰高情。幸繼阮咸集,恐慚疏受聲。清詩逢絕景,未覺負平生。」(《全宋詩》,卷1133,頁12842)晁端彥之文章書法,朝野宗尚,晁補之推譽其文,將之與元稹、白居易並論,書畫與三國魏之鍾繇、晉之王羲之並提。
(二)晁端仁(1035-1102)
晁端仁,補之稱為四叔,晁補之對這位:「通易春秋,洞達世務,尤妙於詞賦。」(〈朝請大夫致仕晁公墓志銘〉,見《雞肋集》,卷67,頁535)的四叔特別敬重,晁端仁在晁補之幼時,即看好這位子姪,晁補之對他的感懷很深。神宗熙寧六年(1073),晁補之兩度應進士試落第,隨父居新城,心中有很多前途未卜的感慨,有〈寄懷壽光主簿四叔父〉詩曰:「我初就學首未冠,叔父不以童兒看。我今生年二十一,叔父晚作東州官。側身西望不得見,淚下兩臉何汍瀾。青春白日不照貧士屋,使我四壁長年寒。六年兩歲從進士,晚學揚雄識難字。貸錢乞米出都門,鼓腹吹篪入吳市。讀書擊劍老死終,何為古來慷慨無人知。上有九重之青天,下有百尺之黃泥。收聲藏熱等雷火,白楊蔓草秋風悲。生亦不可料,死亦不可量。荊山長號刖兩足,何如船尾歌滄浪。我不能鉤章抉句攀俊造,又不能赤雞白狗追年少。矯首翻腸無一言,歸去吳松學漁釣。主簿卑官何所施,秋來兩鬢應生絲。阿宜已冠無成事,猶憶它年冬至詩。」(《全宋詩》,卷1129,頁12810)為自己已到及冠之年,功名未就,感到徬徨。
(三)晁端禮(1046-1113)
晁端禮在晁氏「端」字輩諸人之中,特工於詞,晁補之與這位十二叔都以詞作唱和,沒有詩作往來。
(四)十五叔父(1045-1090)
晁補之有三首寄呈十五叔父的詩,一首〈栽花招泗州叔父〉,應是同為十五叔父。這位「十五叔父」不知為何人。按晁氏「端」字輩有功名者,除本節所述數人之外,還有晁端本,生年不詳,卒於神宗元豐七年(1084)。補之稱其「六叔父」,有〈告六叔父寺丞文〉(《雞肋集》,卷60,頁460)。晁端中生於1051年,晁補之有〈雄州防禦推官晁君墓志銘〉(《雞肋集》,卷68,頁548),未序其排行。除此之外即晁端秉,但是晁端秉較晁端禮長一歲,晁補之稱端禮「十二叔」,則端秉排行不應在端禮之後的「十五叔父」。依《曲洧舊聞》一則事蹟所記,晁端秉排行第九,該文曰:「晁端秉大受於王禹玉為表姪,禹玉內集,酒數行而歐公謝致仕啟至,禹玉稱美不已,為大受曰:須以一啟答之,此題目甚好,非九哥不能作。大受略不辭讓,酒罷方啜茶,啟已成矣。禹玉驚其速,雖誇於座人,而意終不樂。」(註一)依此記載,端秉當排行第九,「十五叔父」當不是晁端秉。
然而,晁補之在諸叔父輩中,他與端禮、端秉、端中的年齡差距較小,與端禮、端秉又曾同時赴科考,晁補之與端禮、端中俱有詩文。補之曾隨赴父居杭城數年,端秉亦曾「使淮浙期間,居閒不調者十年,愛西湖瑯琊山水,曰是可以忘老,有詩數十百首,至今傳杭、滁間。」(〈寂默居士晁君墓表〉,《雞肋集》,卷63,頁492)晁端秉自放於詩酒間,不樂仕進的個性,與晁補之最為接近,二人同赴科考前一起讀書論文,若說補之獨與端秉無詩文往來,似不合理。
晁補之給十五叔父的詩,內容盡是歸隱之思,似乎比較符合與晁端秉相談的趣味,「十五叔父」或指族中他人,所傳文獻不足,難以考證。
今觀四首詩內容如下:
1.〈復用前韻答十五叔父任城相會見和詩任城有李白舊游處錄於詩中〉:「太華玉蓮甘適口,我欲求之青壁斗。崑崙不睹睹大宛,何異學射中涂還。平生傲世予南阮,臧否未容留齒間。七賢遠跡冥鴻上,咸也復幸青雲賞。歸來濁酒厭獨傾,疲馬卻走諸任城。紅桃白李晚寂莫,黃菊獨曝秋陽榮。謫仙酒樓餘舊址,明月年年飄桂子。不見山東故小吏,斗酒雙魚誰共喜。慟哭窮涂自古難,不應更待雍門彈。瓜田今歲初自墾,柴車後日復誰攀。東阿下望有歸意,且為子建留魚山。」(《全宋詩》,卷1129,頁12810)
2.〈西歸七首次韻和泗州十五叔父〉:「其一。潔腹不受污,昔人因食薇。薇亦周土生,悲哉懷永飢。武王與周公,聖德天動威。奈此二子何,猶歎安適歸。其二。霏雨晚霑裳,零霜曉被路。驅車歎時邁,所遇一無故。悠悠天地宇,萬物各有聚。閟我冰雪姿,幽居從可住。其三。暮投古店宿,夜聞狐狸嗥。僕夫告行邁,起視月尚高。清霜來何許,不覺滿我袍。逆舍良非時,求前茲已勞。其四。浮雲如游塵,倏忽蔽白日。登高念搖落,歲暮一何疾。東陵種瓜事,富貴寧可必。人生無南北,行樂時易失。其五。驅馬馬走山,回車車漸水。塗窮我何適,慟哭盈襟淚。巢居識風聲,穴藏知雨意。救鬥曾得傷,纓冠亦可已。其六。贈君彼風蘭,佩之可為璫。贈君彼露荷,製之可為裳。薄言茲擷掇,道遠莫置傍。崢嶸又歲暮,與君同所望。其七。古人重生男,豚酒慶親戚。桑弧射四方,言有四方役。奉璋比德性,墮地要膂力。如何晉公子,安樂忘所適。」(《全宋詩》,卷1122,頁12764)
3.〈栽花招泗州叔父〉:「春園移春栽,芽孽粳粒大。東風日日吹,噴吐不暇裹。楊梢青猶未,桃萼紅尚可。田蔬美已最,村醑醇亦頗。少年慕立事,幸得能幾箇。艱難合歸來,茅屋聊共佐。」(《全宋詩》,卷1125,頁12786)
4.〈出都呈十五叔父〉:「凌兢瘦馬不堪驅,塞眼紅塵暗九衢。太學虀鹽聊樂只,故園桃李且歸歟。上書北闕三年困,種豆南山一半蕪。忍志動心天相我,莫慚關吏辱陳餘。」(《全宋詩》,卷1134,頁12846)
這四首詩幾乎都寫不如歸去之思與相約歸守田園之意,前已述及,由這些內容看來,寄與端秉叔父的可能性最大,然而,依前面分析,端秉排行當在端禮之前。
(五)晁端中(1051-1100)
晁端中字元升,哲宗元祐六年進士,曾任趙州平棘尉、雄州防禦推官,元符三年知潁州沈邱縣,將行而卒,有文集名為《晁元升集》,今已不傳。《浮沚集》收有〈晁元升集序〉。晁補之有〈宿采石追懷沈丘叔父同應詔渡此今二十七年矣而叔父謝世補之方遠適泣涕成篇〉詩弔之曰:「二十七年前應詔,黃昏同上木蘭舟。江山依舊人琴寂,白首南遷淚迸流。」(《全宋詩》,卷1139,頁12873)另有〈雄州防禦推官晁君墓志銘〉(《雞肋集》,卷68,頁548)
晁氏家族「之」字輩,文名最盛者,除了晁補之之外,當屬晁沖之、晁說之、晁詠之三人,三人都有文集傳世。晁補之通判揚州時,詠之與其父端彥適在揚州,詠之比其他堂兄弟,自然有更多親近晁補之的時間,因此晁補之在眾堂兄弟中,給晁詠之的詩最多。晁詠之的詩,大多數散佚,《全宋詩》收有七首,斷句四句,未見給晁補之的詩,想是已亡佚。
晁補之給晁詠之的詩都在晚年。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時晁詠之為河中府教授。蘇軾對晁詠之,曾以「此奇才也」誇之,已見前述,晁補之對這位「十二弟」之才,也賞愛有加。晁補之於〈守蒲次新安西先寄府教授之道弟〉詩曰:「文章之子日翹翹,恐不能如豈有超。助我彤襜問民俗,煩君泮水採風謠。預知薄宦妨同處,且可清樽約屢招。十月驅車漢函谷,冷雲高處望中條。」(《全宋詩》,卷1135,頁12852)及〈再用前韻答之道弟府教授〉詩曰:「文辭便是升堂賈,談辯寧非入幕超。已謂襄中能出穎,那知車下正哀謠。但從袁盎無何飲,莫笑馮公不見招。伴我河山訪陳跡,明年紅紫滿陽條。」(《全宋詩》,卷1135,頁12852)二首詩中盡是對於晁詠之文才的誇獎,賞愛勉勵之情,盡在字裡行間。
隔年再有二詩寄詠之,其一為〈用評字韻和答府教授十二弟〉,詩曰:「君詩飄舉似鴻驚,書入揚州子弟評。聖世由來升俊造,少年已自得聲名。六經正可三冬足,萬里聊堪一日行。更約彌敦同姓樂,能來觸詠暢幽情。」(《全宋詩》,卷1135,頁12854),另一首為〈罷蒲乾濠道中寄府教授之道弟〉,詩曰:「衝寒到郡待花開,花未開時卻遣回。敢意三年容我隱,只如千里訪君來。二崤轂擊何為者,五老雲霾安在哉。更約劖詩猿虎谷,它年重過掃莓苔。」(《全宋詩》,卷1135,頁12856)除了對詠之的詩再次予以肯定之外,對這位「少年已自得聲名」的堂弟,更期待有朝一日詠之若千里來訪,兄弟二人能「觸詠暢幽情」。
徽宗大觀三年,晁補之隱居金鄉時,想及往日的期待,於〈次韻四弟以道十二弟叔與法王唱和兼示無斁弟二首〉詩曰:「其一:少時勇遊山,說山喜動色。中年謫南方,廬阜得深歷。當時不類謫,忘腰帶之適。怪人肝鬲異,破賊喜折屐。只今竄林下,織衣而耕食。緬懷茲兩士,吾宗氣相得。吾春種桃時,子曉尋嵩日。似聞黃面子,為採烏頭出。去年陟岱宗,一士世莫識。天門邀之下,傾倒意已極。斯人與人異,龍虎兩超忽。重尋亦無路,顛雨石崖坼。其二:吾人伯仲間,一語可物色。氣自寡所諧,窮乃足所歷。家風藐五世,不肯適人適。意行無險易,又跣不著屐。文詞如苦李,慘腹人莫食。猶矜不傳妙,坐恐兒曹得。學憐新又新,老奈日復日。伯以最恬愉,何由採之出。無斁能寡言,猶堪謝前識。叔與氣尚豪,搘頤視屋極。斯文惡表襮,枯魚戒所忽。應如魯宮籀,藏壁俟其坼。」(《全宋詩》,卷1124,頁12780)此詩為次韻說之、詠之的詩。說之、詠之的原詩已不存,補之詩中除了回憶往昔種種,對於說之、詠之、將之三人之行事風格與文風也有所描述。「伯以」為說之另一字,「叔與」為詠之字,黃庭堅喜詠之,曾字之曰「叔予」,又作「叔與」。
對於晁說之(以道)這位善畫山水,又極工於詩的堂弟,晁補之曾為其畫題詩,詩曰:「黃葉滿青山,枯蒲靜寒水。鳧雁下坡塍,牛羊散墟里。擔穫暮來歸,兒迎婦窺籬。虎頭無骨相,田野有餘思。」(〈題四弟以道橫軸畫〉,《全宋詩》,卷1124,頁12776)
晁氏其他「之」字輩兄弟,補之無任何詩作留下。
四、父子之情
晁補之有公為、公似、公汝三子,公為曾知台州,晁補之有二首示公為詩,對公似、公汝二子,許是尚年幼,補之無詩與二子。
補之示公為詩,其一為:〈送公為之淮南〉,詩曰:「負米萬里緣其親,運甓無度憂其身。讀書莫學流麥士,挾策勿比亡羊人。乃翁辛苦到白髮,今汝彊勉當青春。昔時管鮑以君霸,此兩士賈寧非貧。」(《全宋詩》,卷1132,頁12834),題下自注曰:「陶靖節云既耕亦已種,且還讀我書,此其意也。」詩中勉公為「讀書莫學流麥士」,「流麥士」比喻專心讀書的人,典出《後漢書》八三〈高鳳傳〉:「少為書生,家以農畝為業,而專精誦讀,晝夜不息,妻嘗之田,曝麥於庭,令鳳護雞。時天暴雨,而鳳持竿誦經,不覺潦水流麥。妻還怪問,鳳方悟之。」(註二)囑其做事應「挾策勿比亡羊人」,此語典出《莊子.駢拇》,文曰:「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筴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註三)莊子用以比喻追逐外物而殘生傷性,後人用以比喻棄其本職而溺於所好。
另一首是〈北山道中示公為〉,詩曰:「吾方賣劍日,汝正抱孫歸。昭代無官守,平生近釣磯。青山上野艇,白水到林扉。曬棗日猶烈,鳴枝風已威。荒陂民事少,迂徑客行稀。傷雨蟬知默,違霜雁見幾。卜居南縣早,收課北莊微。行李牧兒識,生涯田叟。烝嘗了歲事,簦屩息塵機。反舍從爭席,行衢莫振衣。潛逃多落莫,放浪少歔欷。文字陪吾老,功名許汝非。」(《全宋詩》,卷1133,頁12838)「昭代」指清明的時代,舊時都用以稱頌本朝,補之此詩寫於徽宗大觀三年(1109),他因新舊黨爭免官回金鄉的第七年,詩中的「昭代無官守」與其說是稱頌本朝,毋寧說是對本朝的期待與對清明盛世的渴望。詩中盡是想像自己若生在清明盛世,當可與子孫過這樣的生活。
綜觀《雞肋集》,晁補之寄與家人親友的詩作,俱是濃烈的親情,對長輩的傾慕,對妻子的憐惜,對兄弟的勉勵,對兒子的策勵。而內容上最明顯的特色,就是他滿懷歸隱之思,家園之戀,都寄託在給親人的作品中。除了《雞肋集》外,晁補之在詞集中,更有極大比例的詞是寄給親人的,包括他的十二叔晁端禮以及他的妻子杜氏,將於下節論述。
第二節:晁補之的詞作
晁補之的詞,共有一百六、七十闋,已有喬力與劉乃昌二種註解本問世。晁補之留下來的詞作,最早的作品當是〈下水船〉:「上客驪駒繫。驚喚銀屏睡起。困倚妝臺,盈盈正解螺髻。鳳釵垂,繚繞金盤玉指。巫山一段雲委。 半窺鏡、向我橫秋水。斜額花枝交鏡裡。淡拂鉛華,匆匆自整羅綺。斂眉翠。雖有愔愔密意,空作江邊解佩。情何寄?」根據《清波雜志》卷九記載:「元豐己未,明略、無咎同登科。明略所游田氏,姝麗也。一日,明略邀無咎晨過田氏,田氏遽起,對鑑理髮,且盼且語,草草妝掠,以與客對。無咎以明略故,有意而莫傳也,因為〈下水船〉一闋『上客驪駒繫』云云,頃在上饒,得此說於晁族。」(註一)《能改齋漫錄》卷十六亦載有此事(註二),此詞《晁氏琴趣外篇》不載。最後的絕筆詞是〈洞仙歌〉泗州中秋作:「青煙冪處,碧海飛金鏡。永夜閒階臥桂影。露涼時、零亂多少寒螿,神京遠,惟有藍橋路近。 水晶簾不下,雲母屏開,冷浸佳人淡脂粉。待都將許多明,付與金尊,投曉共、流霞傾盡。更攜取、胡床上南樓,看玉做人間,素秋千頃。」此詞《晁氏琴趣外篇》不載,《四庫全書總目•晁無咎詞提要》載曰:「卷末〈洞仙歌〉一首,為補之大觀四年之絕筆,則舊本不載,毛晉摭黃升《花庵詞選》(註三)補錄於後者也」(註四)《樂府雅詞》(註五)亦收有此詞,當為晁補之最後的詞作。
歷代詞話對晁補之詞的評價,喬、劉註解本之〈前言〉已有詳細的分析論述,此不贅言。晁補之在詞學發展上,除了有作品留下之外,另一個重要的影響是他的詞學批評理論,此點已在第四章論及。
蘇門四學士皆能詞,張耒留下的詞作很少,難以據之評論其風格與成就;秦觀、黃庭堅詞,有其地位與成就,後人論述極多。今人對晁補之詞的研究,遠比秦觀、黃庭堅為少,晁補之詞的成就,看似不及秦、黃二家,王奕清則認為:「近代詞家,自秦七、黃九外,無咎未必多遜。」(註六)
後世評詞者,普遍認為晁補之詞有意學蘇軾,張爾田《忍寒詞序》便斷言:「學東坡者,必自無咎始,再降則為葉石林,此北宋正軌也。」(註七)。王灼也認為:「晁無咎、黃魯直皆學東坡」(註八)
至於晁補之詞學蘇軾,能得幾分神髓,王灼認為:「韻製得七八」(同註八)。劉熙載《藝概•詞曲概》:「東坡詞在當時鮮與同調,不獨秦七、黃九別成兩派也。晁無咎坦易之懷,磊落之氣,差堪驂靳。然懸崖撒手處,無咎莫能追躡矣。」(註九)馮煦《蒿庵論詞》曰:「晁無咎為蘇門四學士之一,所為詩餘,無子瞻之高華,而沈咽則過之。」(註十)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二:「有宋熙、豐間詞學極盛,蘇長公提倡風雅,為一代山斗。……山谷、無咎皆工倚聲,體格與長公為近。」(註十一)馮煦與況周頤都從兩人風格的角度作比較。
後世從晁補之學蘇軾的角度,評論晁補之詞,其成就如何?胡薇元《歲寒居詞話》曰:「無咎為蘇門四學士之一,其詞神姿高秀,可與坡老肩隨。」(註十二)《四庫全書總目•晁無咎詞提要》也有相同評論。張德瀛《詞徵》卷五:「同叔之詞溫潤,東坡之詞軒驍,美成之詞精邃,少游之詞幽豔,無咎之詞雄邈,北宋惟五子可稱大家。」(註十三)將晁補之與晏殊、蘇軾、周邦彥、陸游並列宋詞五大家,可說是給予最高的評價。
今人有關宋代文學或詞學的著作中,對於晁補之詞也有很多的論述,也有從蘇、晁比較的角度來評量,例如:程千帆、吳新雷合著之《兩宋文學史》認為:「晁補之的詞風頗能追步蘇軾……他可以說是蘇門中能夠繼承豪放風格的唯一作家,這是難能可貴的。」(註十四)劉乃昌於《晁氏琴趣外篇》之〈前言〉曰:「晁補之詞,雖出於東坡,而又有其獨立個性,足以自名一家。無咎詞可說是豪放詞派由蘇到辛的一個過渡」(註十五)關於「由蘇到辛的一個過渡」的觀點,劉熙載即曾評曰:「無咎詞堂廡頗大。人知辛稼軒〈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闕,為後來名家所競效。其實辛詞所本,即無咎〈摸魚兒〉『買陂塘旋栽楊柳』之波瀾也。」(同註九)喬力於《晁補之詞編年箋注》之〈前言〉曰:「晁補之屬豪放詞家,師承蘇軾。……晁補之踵繼蘇軾,對詞風的轉變也有貢獻。……晁補之有選擇的接受蘇軾的審美取向與藝術創作經驗,並能融會貫通,初步建立起自我風格特徵,於一定程度上發展擴大了詞的表現範圍和藝術手段。……不過,由於藝術準備不足,學術胸襟等各種文化素質單薄,使他未得臻一流詞家之境,實是件憾事。」(註十六)蘇、晁風格的差別,今人劉煥陽於〈晁補之詞的風格特質〉一文中,倒是有一個鮮活的比喻,劉文曰:「如果說蘇軾詞的主旋律是『天地闊遠隨飛揚』的男高音,那麼,晁補之詞的基調則是『幽咽泉流水下灘』的男低音。」(註十七),劉文也針對二人詞風的異同進一步分析曰:「晁補之與蘇軾,作為不同的創作個體,我們可以認為,晁補之的個性氣質重在『豪』,而蘇軾的性情材質則偏於『放』。」(同註十七)
晁補之受蘇軾詞風影響的部份,除了繼承蘇軾以來,詞風擺脫晚唐、五代、宋初以來纖弱委婉的風格之外,也受蘇軾「以詩為詞」的影響,詞的內容包含廣泛,「舉凡感喟身世、自傷遷播、弔亡念遠、悲春惜時、田園生活、夫妻愛情等,都一一寄於詞。」(同註十七)晁補之詞不作豔語,毛子晉即持此論點,云:「無咎雖遊戲小詞,不作綺豔語。」(註十八)
晁補之詞涉及的內容非常廣泛,份量最多的是謫居詞與閒居詞,一般認為寫得最好的也是這兩部份。謫居與閒居期間,也是晁補之詞作創作量最豐富的時期。孫望、常國武主編的《宋代文學史》便認為:「晁補之詞的成就高於其詩。……寫得最有特色的是遷謫詞、閒居詞。」(註十九)。事實上晁補之一百七十餘闋詞作中,以內容而論,他在遭受貶謫時期與閒居金鄉時期所寫的詞,佔的數量最多。以寫作對象而論,以寫給諸位叔父及妻子、兄弟等家人的作品最多。
本節將晁補之的詞分為遷謫詞及閒居詞二個主題探討其內容,並將他寫給親人的作品單獨介紹。
第一目:給親人的作品
晁補之寫給親人的詞作,分別是給妻子、叔叔、兄弟及岳丈家人等,其中給妻子及十二叔晁端禮的詞作最多。
晁補之妻杜氏,封永嘉縣君,晁補之給妻子的詞共有十一闋,其中五闋是晁補之慶賀杜氏生日的詞,詞中充滿對田園生活怡然自得的舒適感,與妻子共守家園的滿足欣慰,對相偕歸隱,過神仙美眷生活的期待。這五闋詞當寫於晁補之免官金鄉時,今舉其詞逐一說明之。
一、〈鳳簫吟〉(永嘉郡君生日)
曉曈曨。雨和雨細,南園次第春融。嶺梅猶妒雪,露桃雲杏,已綻碧呈紅。一年春正好,助人狂、飛燕遊蜂。更吉夢良辰,對花忍負金鍾。 香濃。博山沈水,小樓清旦,佳氣蔥蔥。舊遊應未改,武陵花似錦,笑語相逢。蕊宮傳妙訣,小金丹、同換冰容。況共有、芝田舊約,歸去雙峰。
「南園」是晁補之金鄉家居的花園,補之詞〈黃鶯兒〉東皋寓居詞有:「南園佳致偏宜暑」之句,所指即此南園。詞的上片寫冬去春來,積雪已融化,和風細雨中,桃杏開出一片嫣紅,一年春正好。又逢妻子生辰,夫妻格外高興,春花似錦中,笑語相從,只為夫妻共有「芝田舊約」。芝田指仙人耕種芝草的地方,語出曹植〈洛神賦〉(註二十)晁補之曾有〈舊說廬山有紫芝田百畝,人莫得見,偶於開先栖賢林中步,兩日各得一枝,正紫如玉,戲成一首〉詩曰:「千古芝田人不到,深林繼日拾瓊瑰。從今為記晁夫子,曾到芝田百畝來。」(《全宋詩》,卷1139,頁12875),晁補之在赴信州任時,路經廬山,停留數日,對廬山念念不忘,日後詩詞中屢屢提起,如:〈游栖岩寺呈提刑學士毅夫兄〉詩:「與君江南饜山水,香爐雙劍俱夢中」;〈憶廬山示無斁弟〉詩:「湖口西江外,廬山已目前。太虛藏不極,彭蠡浸無邊。五老寧行地,香爐自供天。芝田隔人世,應有讀書仙。」;〈次韻八弟西園課經二首〉詩:「回向空門舊,揩磨意地初。未堪朝市隱,且欲去衡廬」;〈滿庭芳〉〔憶廬山〕詞:「欲買廬山,山前三畝,小橋橫過松間。」等,都可以看出晁補之對廬山的嚮往之心,因此夫婦相約歸隱廬山,雙劍即指廬山東西兩高峰。
二、〈引駕行〉亦名〈長春〉〔永嘉郡君生日〕
春雲輕鎖,春風乍扇園林曉。掃華堂,正桃李芳時,誕辰還到。年少。記絳蠟光搖,金猊香郁寶妝了。聚駿馬、天街向晚,喜同車、詠窈窕。 多少。盧家壺範,杜曲家聲榮耀。慶孟光齊眉,馮唐白首,鎮同歡笑。縹緲。待琅函深討。芝田高隱去偕老。自別有,壺中永日,比人間好。
這一闋詞寫在桃李芳菲的季節慶賀生日,記起新婚之夜,紅燭搖曳的光影下,妻子梳妝完畢,籠上香爐的甜蜜時光。下片「盧家壺範,杜曲家聲」指杜氏有大家閨秀,王侯婦女的風範。盧家指齊姜太公之後,食采於盧,因邑為姓,後引為王侯之家。杜曲在長安城東,唐時杜曲居於此,補之夫人恰好姓杜,故有此言。「孟光齊眉」用梁鴻孟光舉案齊眉的典故,補之〈寄家人〉詩曾將其妻比喻為孟光。「馮唐白首」用馮唐年高不復為官的典故。馮唐,漢安陵人,文帝時為官頗有令名,武帝初,舉賢良,時馮唐已九十多歲,不能復為官,晁補之引用此典,比喻自己已年華老去,亦不復為官,正可與妻「芝田高隱去偕老」,一起探討長生不老之術,夫婦共享永年,期待在仙境裡,當別有比人間更好的歲月。
三、〈菩薩蠻〉〔永嘉郡君生日〕
百花含蓓東風裡。南園小雨朱扉啟。春色一年年。年年花共妍。 清談招隱去。莫認如賓處。華髮好風光。林間此味長。
四、〈點絳脣〉〔永嘉郡君生日〕
回雁風微,養花濃淡天容好。似春知道。吉夢佳辰到。 共樂春臺,攜手蓬萊小。同傾禱。願春不老。歲歲尋芳草。
五、〈梁州令〉〔永嘉郡君生日〕
二月春猶淺。去年櫻桃開遍。今年春色怪遲遲,紅梅常早,未露臙脂臉。 東君故遣春來緩。似會人深願。蟠桃新鏤,雙盞相期,似此春長遠。
以上三闋詞,明白表示了期待夫妻能相偕歸隱,相敬如賓,共度晚年華髮時光,「清談招隱去」、「攜手蓬萊小」、「願春不老,歲歲尋芳草」,是晁補之藉者妻子的生日,許下的願望。
徽宗大觀四年(1110),晁補之出黨籍,復得朝廷起用,應召入京,在城外的官員旅邸護國院待命時,寫給妻子三闋詞。
依《宋史徽宗本紀》卷二十〈崇寧五年〉條下載曰:「五年春正月戊戌,彗出西方,其長竟天.庚子,復置江、湖、淮、浙常平都倉.甲辰,以吳居厚為門下侍郎,劉逵為中書侍郎.乙巳,以星變避殿損膳,詔求直言闕政.毀元祐黨人碑.復謫者仕籍,自今言者勿復彈糾.丁未,太白晝見,赦天下,除黨人一切之禁.」(註二十一)《宋史紀事本末》卷四十九〈蔡京擅國〉載曰:「崇寧五年(1106)春正月乙巳,劉逵請碎元祐黨人碑,寬上書邪籍之禁,帝從之,夜半遣黃門至朝堂毀石刻。明日,蔡京見之,厲聲曰:『石可毀,名不可滅也。』丁未,赦除黨人一切之禁,詔:『崇寧以來左降者,無問存歿,稍復其官,盡還諸徙者。』」(註二十二),《續資治通鑑》卷九十亦載有此事,曰:「詔,罪廢人稍加甄敘,能安份守者,不俟滿歲,各與敘進,以責來效。」(註二十三)晁補之即因此次的赦免而得以復官,但依制不許入闕,故言「待命護國院,不得入國門」。
這一次復出,對於已被閒置八年,如今已五十八歲的晁補之而言,有很多的迷惘與無奈,舉其詞如下:
一、〈御街行〉〔待命護國院,不得入國門,寄內〕
年年不放春閒了,今歲銜杯少。來時柳上淺金黃,歸路玉綿吹帽,惜春長似,五陵狂俊,不道朱顏老。 斜煙薄雨青林杳。猶有鶯聲到。西園紅豔綠盤龍,辜負一年春好。錦城樂事,不關愁眼,何似還家早。
在這一闋詞裡,晁補之寫入京之後,眼看聚居在京師的豪門闊少們,終日冶遊尋樂的景象,不會料想到紅顏將老。五陵指的是漢代的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等五座皇陵。漢皇帝每立陵,便將四方豪族和皇家外戚遷居於此,形成一種特殊的生活圈。詞中借用以喻汴京紈褲(當為左衣右夸)子弟面對這種「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李白〈少年行〉之二)的奢靡生活,晁補之末句化用李白〈蜀道難〉:「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的句子,提醒自己不如早還家。
二、〈生查子〉〔待命護國院,不得入國門,寄內感舊〕
宮裡妒娥眉,十載辭君去。翠袖怯天寒,脩竹無人處。 今日近君家,望極香車騖。一水是紅牆,有恨無由語。
這一闋詞,晁補之破題第一句就引屈原《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的句子,寄託自己受到新黨章惇、管師仁等排擠誣陷,貶離京城十年的心路歷程。
晁補之自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為諫官管師仁所論,出知河中府,離開京師,到此番重返京城,前後將近十年,故有「十載辭君去」及下一闋詞的「十年不向都門道」之語。「翠袖怯天寒,脩竹無人處」句,用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句意,是否隱含著「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的怨恨,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明白,而這樣幽微隱密的心思,也只能說與生命中最親密的伴侶知道,不足為外人道。
在京師待命的日子,放眼所及,盡是狂俊的闊少們,李白〈行路難〉詩曾有:「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的感嘆。晁補之在二十一歲時,寫〈寄懷壽光主簿四叔父〉詩,也有過:「我不能鉤章抉句攀俊造,又不能赤雞白狗追年少」的迷惘,而今將近四十年的時光悠悠忽忽過去,重回官場,政局險惡依舊,觸目所及,盡是飛馳而過的宮車,與高官顯爵們的紅牆宅邸,「有恨無由語」,只因為妻子遠在家鄉,晁補之只能獨自一人,默默承受心中所有的感慨與悲涼。
三、〈青玉案〉〔待命護國院,不得入國門,寄內〕
十年不向都門道。信匹馬、羞重到。玉府驂鸞猶年少。宮花頭上,御爐煙底,常日朝回早。 霞觴翻手群仙笑。恨塵土人間易春老。白髮愁占彤庭杳。紅牆天阻,碧濠煙鎖,細雨迷芳草。
這一闋詞寫傷今懷舊的心情,「玉府」本周官府名,掌王之金玉、玩好、兵器。「宮花頭上」指帝王宴請新科進士時,需頭戴宮花。晁補之在上片回憶自己二十七歲及進士第的往事。「霞觴」指裝流霞酒的酒杯,流霞為仙酒,語出王充《論衡•道虛》(註二十四)「翻手」語出杜甫〈貧交行〉:「翻手作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暗指哲宗親政以後,章惇當國,政局反覆,晁補之與廖正一同坐黨籍,先後被貶到信州的往事,當時晁補之賦〈千秋歲〉詞曰:「玉京仙侶,同受琅函結。風雨隔,塵埃絕。霞觴翻手破,閬苑花前別。鵬翼斂,人間泛梗無由歇。 豈憶山中酒,還共溪邊月。愁悶火,時間滅。何妨心似水,莫遣頭如雪。春近也,江南雁識歸時節。」當時也用過「霞觴翻手」的典故,二闋詞相隔十一年,而今兩鬢皆霜,重返朝廷,政局紛亂依舊,「紅牆天阻,碧濠煙鎖,細雨迷芳草。」以景寄情,滿眼芳草淒迷,「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晁補之心中的悵惘可想而知。
晁補之還有一闋〈滿江紅〉寄內詞,寫作的年代不詳,但是寫於夫妻相隔兩地之時,詞中充滿對妻子的懷念與獨自宦遊他鄉的傷感。其詞曰:「月上西窗,書幃靜、燈明又滅。水漏澀、銅壺香燼,夜霜如雪。睡眼不曾通夕閉,夢魂爭得連宵接。念碧雲、川路古來長,無由越。 鸞釵重,青絲滑。羅帶緩,小腰怯。伊多感那更,恨離傷別。正是少年佳意氣,漸當故里春時節。歸去來、莫教子規啼,芳菲歇。」上片前段寫景,夜霜如雪的夜裡,書幃靜,香爐滅,旅枕難安穩,「睡眼不曾通夕閉,夢魂爭得連宵接」寫來最是痴情動人。「羅帶緩,小腰怯」暗用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的典故,想見其妻也正「恨離傷別」。
晁補之離家在外時,也曾代其妻擬兩闋詞寄託相思之情,寫作的時間均不可考。其一為:〈虞美人〉〔代內〕,詞曰:「梅花時候君輕去。曾寄紅箋句。胡麻好種少人知。正是歸時何處、誤芳期。 誰教又作狂遊遠。歸路楊花滿。當年不負瑣窗春。老向長楸走馬、更愁人。」
另一闋為〈臨江仙〉〔代內〕,詞曰:「馬上匆匆聽鵲喜,朦朧月淡黃昏。碧羅雙扇擁朝雲。粉光先辨臉,朱色怎分脣。 暫別寶奩蛛網遍,春風淚污榴裙。香箋小字寄行雲。纖腰非學楚,寬帶為思君。」
兩闋詞一寫當年輕離別,獨自遠遊他鄉,如今歸期難計;一寫其妻因為思念丈夫而楚腰纖細,衣帶漸寬,對鏡懶梳妝的情形,深情款款,極為動人。
晁補之給叔輩的詞作中,最早的作品是給十二叔晁端禮的。依《詞林紀事》卷六曰:「(晁)端禮字次膺,其先澶州清豐人,徙家彭門,熙寧六年進士,兩為縣令,忤上官,坐廢,晚以承事郎為大晟府協律,有《閒適集》。」(同註十八)《能改齋漫錄》卷十載曰:「政和癸巳,大晟樂成,嘉瑞既至,蔡元長以晁端禮次膺薦於徽宗。詔乘驛赴闕。次膺至都,會禁中嘉蓮生,分苞合趺,敻出天造,人意有不能形容者。次膺效樂府體屬詞以進,名並蒂芙蓉,上覽之,稱善,除大晟府協律郎,不克受而卒。」(同註二)這是有關晁端禮的二段記載。也許是因為晁補之的叔輩中,晁端禮特工於詞,所以補之與他詞作往返最多,其次是與端禮親弟弟端智(十六叔)也有三闋詞。
神宗紹聖二年(1095)晁補之從齊州貶降應天府,路逢十二叔晁端禮,感別敘舊而寫的〈水龍吟〉〔始去齊,路逢次膺叔感別敘舊〕,詞曰:「去年暑雨鉤盤,夜闌睡起同征轡。今年芳草,齊河古岸,扁舟同艤。萍梗孤蹤,夢魂浮世。別離常是。念當時綠鬢,狂歌痛飲,今憔悴、東風裡。 此去濟南為說。道愁腸、不醒猶醉。多情北渚,兩行煙柳,一湖春水。還唱新聲,後人重到,應悲桃李。待歸時,攬取庭前皓月,也應堪寄。」詞的上片回想紹聖元年晁補之初到齊州,晁端禮來迎,二人詩酒唱和,「念當時綠鬢,狂歌痛飲,今憔悴、東風裡」一句,極其感傷。「狂歌痛飲」語出杜甫〈贈李白〉詩,詩曰:「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李白嚮往能如魯仲連,一朝風雲際會,卓然立下不世之功,然後飄然歸隱,但是唐玄宗召他進宮,只以倡優蓄之,李白最後悵然離京。而晁補之在齊州任內,整治吏政,計捕盜匪,躬治流民,使活者數千,政績卓著,然終因黨爭,被羅織入罪,貶降應天府通判。初到齊州時,也思風雲際會,經世濟民,也學李白與叔叔痛飲狂歌,然世局難料,相隔不到一年,從「當時綠鬢」到「今憔悴、東風裡」,憔悴的豈是容顏?憔悴的應是心境,是滿懷的理想與抱負。整闋詞以今昔對比的手法,敘述心情的更迭變化。下片寫預想今後的惆悵,後人到齊州,登上晁補之重修的北渚亭,會是何種心情?是對著「兩行煙柳,一湖春水」感念他的政績?還是人去政亦息?「應悲桃李」引發讀者兩種聯想,其一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註二十五)的典故,此典出自《史記》〈李將軍列傳〉,晁補之引用此典,乃因有感於李廣與匈奴征戰有功,卻不得封侯,反遭迫害而死,與自己無端遭貶斥的境遇相似。另一個含意用劉禹錫的典故。劉禹錫相隔十四年,重遊玄都,寫〈再游玄都觀并引〉詩:「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唱得涼州意外聲。」感嘆人事易改。末句引用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詩:「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之詩意,期待此去相別的歲月裡,也能藉明月遙寄思念之情。
此後,晁補之從應天府改通判亳州、改監處州鹽酒稅、丁母憂返鄉,服喪期滿,改監信州酒稅,赴信州前,與諸父話別,有〈滿江紅〉〔赴玉山之謫,與諸父泛舟大澤,分題為別〕詞曰:「莫話南征,船頭轉、三千餘里。未歎此、浮生飄蕩,但傷佳會。滿眼青山芳草外,半篙碧水斜陽裡。問此中,何處芰荷深,漁人指。 清時事,羇遊意。盡付與,狂歌醉。有多才南阮,自為知己。不似朱公江海去,未成陶令田園計。便楚鄉、風景勝吾鄉,何人對。」以及留別晁端禮的〈滿庭芳〉〔赴信日,舟中別次膺十二叔〕詞曰:「鷗起蘋中,魚驚荷底,畫船天上來時。翠灣紅渚,宛似武陵迷。更晚青山更好,孤雲帶、遠雨絲垂。清歌裡,金尊未掩,誰使動分攜。 竹林,高晉阮,阿咸瀟散,猶愧風期。便棄官終隱,釣叟苔磯。縱是冥鴻雲外,應念我、垂翼低飛。新詞好、他年認取,天際片帆歸。」這兩闋詞當是同時所作。兩闋詞上片都是寫景,下片由景衍生感嘆。晁補之以阮籍、阮咸比喻叔輩及自己,阮籍、阮咸具有才名,而自己才情不如叔輩,既「不似朱公江海去」,又「未成陶令田園計」,猶在仕途「垂翼低飛」,感時傷事,復為己悲,告別鄉里,告別鄉親,只盼望他日歸來,叔輩們猶能認取天際歸來的一片帆影。
同一年秋天,晁補之赴信州途中,路過徐州,補之十六叔晁端智時為徐州通判,補之有詞三闋與晁端智,分別為:
一、〈八六子〉〔重九即事呈徐倅祖禹十六叔〕
喜秋晴。淡雲縈縷,天高群雁南征。正露冷初減蘭紅,風緊潛彫柳翠,愁人漏長夢驚。 重陽景物淒清。漸老何時無事,當歌好在多情。暗自想朱顏,並遊同醉,宦名韁鎖,世路蓬萍。難相見,賴有黃花滿把,從教淥酒深傾。醉休醒,醒來舊愁旋生。
二、〈臨江仙〉〔呈祖禹十六叔〕
盡說彭門新半刺,昆吾剸玉如泥。功名餘事不須為。才情詩裡見,風味酒邊知。 好在阿咸同老也,青雲往歲心期。千鍾百首興來時。伯倫從婦勸,元亮信兒癡。
三、〈臨江仙〉〔呈祖禹十六叔〕:又
十歲兒曹同硯席,華裾織翠如蔥。一生心事醉吟中。相逢俱白首,無語對西風。 莫道尊前情調減,衰顏得酒能紅。可憐此會意無窮。夜闌人總睡,獨遶菊花叢。
第一闋詞寫補之過徐州時,正值新秋,與晁端智重九登高有感而作。秋高氣爽,親友團聚,登高飲酒,本應是人生樂事,然補之在赴貶所途中,心情特別寥落,眼前所見,難免境隨心改,只覺風緊露冷,滿眼「重陽景物淒清」,感嘆自己為名韁利鎖所拘,致使如飛蓬浮萍,漂泊世路,不知歸向何處。下片「賴有黃花滿把,從教淥酒深傾」,引陶潛重陽飲酒的典故(註二十六),寫今日幸虧還有清酒可飲,因此與端智相約,難得叔侄並遊同醉,且醉休醒,以免「醒來舊愁旋生」。
第二闋詞首句「盡說彭門新半刺」,之「刺」原文作「左夾右刀」,為「刺」之俗文,指刺使或郡守,此處指晁端智新任徐州通判,「昆吾」指利刃,語出《山海經•中山經》:「又西二百里曰昆吾之山,其上多赤銅。」(註二十七)郭璞注曰:「此山出名銅,色赤如火,以之作刀,切玉如割泥也。」此處指以晁端智之才,治理政事,正如以昆吾之刀削玉,輕而易舉,何況功名只是人生餘事,不須著意太多,何妨寄情詩酒,方為快事。下片晁補之復以阮咸自喻,透露自己往昔雖也有過青雲之志,而今叔侄共同登高飲酒,不妨學學斗酒詩百篇,醉後長安市上酒家眠的李白,千鍾百首,叔侄同歡。末句引用劉伶婦勸其戒酒的典故(註二十八),反用其意為「伯倫從婦勸?」亦即劉伶豈會聽從其婦之勸而戒酒。次用陶潛〈責子〉詩的典故,點出「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註二十九)的豁達。
第三闋詞回想與晁端禮少年同窗研讀的情形,而今經過數十寒暑,遍嘗人間的毀譽成敗,哀樂得失之後,惟將心事託付酒杯之中,「相逢俱白首,無語對西風」,最是感傷,因此強打精神勸其叔叔,亦復自勸曰:「莫道尊前情調減」,年華已老,借幾杯酒意,暫時可使衰顏轉朱紅。末句寫夜闌人靜,眾人皆睡之後,晁補之獨繞菊花叢中,想的當是自己的歸隱之日尚且遙遙無期。
此後至徽宗崇寧二年(1103),晁補之還有數闋詞寄晁端禮,其中〈阮郎歸〉〔同十二叔泛濟州環溪〕當是寫於晁端禮起廢之前,晁補之赴鉅野訪晁端禮,兩人同遊濟州環溪所作,詞曰:「其一:西城北渚舊追隨,荒臺今是非。自蘋無主綠蒲迷,停舟憶舊時。 雙鴨戲,亂鷗飛,人家煙雨西。不成攜手折芳菲,蘭橈惆悵歸。其二:一濠秋水淨漣漪,紅妝照水嬉。攀條尋藕怯船移,浮萍溼繡衣。 臨好景,惜輕歸,夕陽洲渚迷。城門燈火簇輪蹄,沙鷗飛去時。其三:兒童嬉戲杏花堤,春歸不解悲。重來草露溼人衣,無花空繞枝。 曾學道,久忘機,一尊甘若飴。平生魚鳥與同歸,臨風心自知。」晁端禮亦有〈醉蓬萊〉詞記之。
其後,晁補之生日,晁端禮以〈一叢花〉詞賀曰:「謫仙海上駕鯨魚,談笑下蓬壺,神寒骨董真男子,是我家、千里龍駒,經綸器業,文章光焰,流輩更誰如。 淵明元與世情疏,松菊愛吾廬。他年定契非熊卜,也未應、鶴髮樵漁。手栽露桃,親移雲杏,真是種星榆。」(註三十)補之和詞已見前(註)(「碧山無意解銀魚,花底且攜壺。華顛又喜熊羆旦,笑騏驥、老反為駒。文史漸拋,功名更懶,隨處見真如。 高情敢並漢庭疏,長揖去田廬。囊無上賜金堪散,也未妨、山獵溪漁。廉頗縱強,莫隨年少,白馬向黃榆。」(〈一叢花〉〔十二叔節推以無咎生日於此聲中為辭,依韻和答〕)「碧山」引用李白〈山中問答〉詩:「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句,點出自己解下官服的銀魚佩飾,閒居東皋的生活,正是「文史漸拋,功名更懶,隨處見真如」,「真如」為佛家語,語出《成唯識論》二:「勿謂虛幻,故說為實,理非妄倒,故名真如。不同餘宗,離色心等,有實常法,名曰真如。」(註三十一)晁補之於哲宗元符三年(1100),移簽書武寧軍節度判官時,皇帝上賜緋衣銀魚,此處的「銀魚」,當即指此。下片以疏廣、疏受叔侄急流勇退,告歸鄉里的事,與端禮十二叔雖無聖主賞金可與鄉黨共享,一樣可以長揖去田盧,山獵溪漁,過逍遙自在的生活。
晁補之還有一闋〈一叢花〉詞,再呈十二叔,詞曰:「飛鳧仙令氣如虹,脫屣向塵籠。凌煙畫像雲臺議,似眼前、百草春風。盞裡聖賢,壺中天地,高興更誰同。應懷得雋大明宮,無事老馮公。 玉山且向花間倒,任從笑,老入花叢。三徑步餘,一枝眠穩,心事付千鍾。」寫於晁端禮罷廢閒居之後。首句即引用《後漢書》卷八十二〈王喬傳〉:「喬有神術,每月朔望,常自縣詣臺朝。帝怪其來數,而不見車騎,密令太史伺望之。言其臨至,輒有雙鳧從東南飛來。於是候鳧至,舉羅張之,但得一隻舄焉。乃詔上方診視,則四年中所賜尚書官屬履也。」(註三十二)晁端禮曾知莘縣,王喬曾為鄴縣令,故將之相比。次寫就算是名繫凌煙閣與畫留洛陽南宮雲臺,功名終究如春風拂百草,過眼即消逝無蹤,還不如珍惜杯中酒、流連醉鄉天地,這樣的恣意暢懷,誰能比得上?下片連用漢之馮唐(註三十三)、晉之嵇康(註三十四)、漢之蔣詡(註三十五)、莊子(註三十六)等典故,寫自己甘守田園,只將心事付千鍾的心情。
晁補之另一闋和次膺叔的詞是〈安公子〉,晁端禮詞曰:「帝里重陽好,又對短髮來吹帽。滿目風光還似舊,奈尊前人老。暗憶當年,伴侶同傾倒。誇俊遊、爭買千金笑。到如今憔悴,恰似華胥一覺。 此恨何時了,舊游屈指愁重到。小曲深坊閑信馬,掩朱扉悄悄。怎得個多情,為我傳音耗。但向伊、耳邊輕輕道。道近來應是,忘了盧郎年少。」(同註三十)晁補之和曰:「少日狂游好。閬苑花間同低帽。不恨千金輕散盡,恨花殘鶯老。命小轡、翩翩隨處金尊倒。從市人、拍手攔街笑。鎮瓊樓歸臥,麗日三竿未覺。 迷路桃源了。亂山沈水何由到。撥斷朱絃成底事,痛知音人悄。似近日、曾教青鳥傳佳耗。學鳳簫、擬入煙蘿道。問劉郎何計,解使紅顏卻少。」這一闋詞的上片,寫年少時在京城遊宴的往事,「閬苑」為傳說中的仙境,此處指京城,「低帽」語出白居易〈東城晚歸〉詩:「晚入東城誰識我,短靴低帽白蕉衫」的句意,「不恨千金輕散盡」引李白〈將進酒〉:「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意思,暗指自己亦不在乎千金散盡,但求我材能有所用的理想。「從市人、拍手攔街笑」再用李白〈襄陽歌〉:「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爭唱白銅鞮。傍人借問笑何事?笑殺山公醉似泥。」寫自己在京城時,與一幫親朋好友們同醉同遊,醉後高臥瓊樓,至日上三竿猶未醒的青春樂事。然而下片聲調一轉,從伯牙、鍾子期的典故中,有感於自己今日閒居金鄉,縱使撥斷朱絃,終究是知音難覓。接下來的數句,引用一連串的典故,寄託自己嚮往幽居歸隱的心意。青鳥即西王母之信使,「學鳳簫」句,典出《後漢書》〈逸民列傳〉:「蕭史,秦穆公時人,善吹簫,公女弄玉好之,以妻之,遂教弄玉作鳳鳴.居數十年,吹鳳皇聲,鳳來止其屋.為作鳳臺,夫婦止其上.一旦皆隨鳳皇飛去.」(註三十七)「煙羅」是道家稱隱居修真的地方。「劉郎」指漢代的劉晨,依《藝文類聚》曰:「漢帝永平五年.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度山.出一大溪.溪邊有二女子.姿質妙絕.遂留半年.懷土思求歸.既出.親舊零落.邑屋改異.無復相識.訊問得七世孫.」(註三十八)晁補之感於自己五十一歲即賦閒在家,欲向劉晨問取留住時光的方法,詞中隱含內心猶思有所作為的期待,「迷路桃源了」一句,也在無意中顯露了被免官回鄉,內心的悵惘與迷惘。
兩闋〈鳳凰台上憶吹簫〉〔自金鄉之濟,至羊山迎次膺〕詞,一句「誰信輕鞍射虎,清世裡、曾有人閑」,寫出自己有滿腔熱情,卻賦閒鄉居的悲憤,一句「才短官慵,命奇人棄,年年故里來還」,寫自己性剛才拙,與世多迕,致使宦場起落由人的無奈。這兩闋詞的內容如下:
一、〈鳳凰臺上憶吹簫〉〔自金山之濟,至羊山迎次膺〕
千里相思,況無百里,何妨暮往朝還。又正是、梅初淡佇,禽未綿蠻。陌上相逢緩轡,風細細、雲日斑斑。新晴好,得意未妨,行盡青山。 應攜後房小妓,來為我,盈盈對舞花間。便拚了、松醪翠滿,蜜炬紅殘。誰信輕鞍射虎,清世裡、曾有人閑。都休說,簾外夜久春寒。
二、〈鳳凰臺上憶吹簫〉:又
才短官慵,命奇人棄,年年故里來還。記往歲、蓮塘送我,遠赴荊蠻。莫道風情似舊,青鏡裡、綠鬢新斑。佳人怪,把盞為我,微斂眉山。 從來嗣宗高韻,獨見賞,青雲迥絕塵間。謾回首、平生醉語,一夢驚殘。莫笑移花種柳,應備辦、投老同閑。從枯槁,松檜耐得霜寒。
第一闋詞的「輕鞍射虎」(註三十九)用的是漢李廣將軍的典故,晁補之的詩詞作中屢次提到李廣,顯然晁補之覺得自己無端而屢屢遭斥的遭遇,與李廣類似,因此特別能引起他內心的悲憫與同病相憐之感。末句「簾外夜久春寒」用的是李煜〈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意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詞意。此時的晁補之,雖不若李煜,從皇帝淪為異國異鄉的階下囚,但在這樣春寒料峭的夜裡,遠離了他年輕時想要一展宏圖的無限江山,是否也是「別時容意見時難」呢?第二闋詞,詞意一轉,仍與端禮叔叔相期歸隱之約。進退之間,層層矛盾,晁補之既期望能入世一展抱負,才短命奇的無奈,又迫使他早作山林之計。這些作品都是晁補之免官回鄉第一年所寫,作品中屢屢出現出世與入世的進退轉折,往後鄉居日久,才可從他作品中體會到比較多的閒居之樂。
第二目:貶謫時期的詞
晁補之因為蘇門四學士的身份,在政治上被歸於舊黨。哲宗元祐八年(1093)九月,高太后崩,十月哲宗親政,起用新黨,舊黨遂遭排擠。隔年四月改元紹聖,是年六月,晁補之出知齊州,紹聖二年正月,以坐修神宗實錄失實,降應天府通判,三月到任,復因規避親嫌(杜紘),九月改通判亳州,開始他的貶謫生活。
晁補之在貶所所寫的詞作,除了寄予親人的作品已在前文討論之外,以下將探討其他貶謫時期的作品。
晁補之貶降應天府之前,在齊州任半年,頗有政績,然旋即被貶,因此他離開齊州時,有〈水龍吟〉〔始去齊,路逢次膺叔,感別敘舊〕及〈憶少年〉〔別歷下〕詞,抒發自己無罪遭斥的心情。由於這是晁補之政治生涯中第一次遭受貶謫,情緒上自然特別悽愴。〈水龍吟〉已在前文論及,〈憶少年〉詞如下:「無窮官柳,無情畫舸,無根行客。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 罨畫園林溪紺碧,算重來、盡成陳跡。劉郎鬢如此,況桃花顏色。」寫臨去歷城的狀況。無窮官柳繫無情畫舸,誰來折柳送此無根行客?高城隔絕了城中人,眼前恐只有多情南山一路相送。下片的感觸最深,就算他日能重來此地,恐已人事全非,盡成陳跡。末句用劉禹錫〈再游玄都觀并引〉(註一)的序文文意,寄託人事易改的感傷,最是悲愴。
初到應天府,有〈好事近〉〔南都寄歷下人〕詞曰:「絲管鬧南湖,湖上醉遊時晚。獨看小橋官柳,淚無言偷滿。 坐中誰唱解愁辭,紅妝勸金盞。物是奈人非是,負東風心眼。」通篇未用典故,以白描手法寫醉游南湖,獨看小橋官柳,同樣是紅�勸金盞,無奈物是人已非,無人能為他唱解愁辭,唯有淚水無言偷滿,惆悵的心情,盡在字裡行間。
晁補之在應天府停留半年,時杜紘知應天府兼南京留守司,為避親嫌,再遷亳州,臨行前有詞與好友韓宗恕(求仁)、趙君錫(無愧)留別,其中〈減字木蘭花〉〔和求仁南都留別〕詞最是無奈,該詞曰:「萍蓬行路。來不多時還遣去。會有重來。還把清尊此地開。 隋河楊柳。見我五年三執手。紅淚多情。待得重來走馬迎。」這一闋詞深深的感嘆自己宦途轉徙,漂泊無定,五年三度遷移,有如萍漂蓬飛,去來無跡,每執手相看淚眼,只有多情紅淚相送。「紅淚」典出王嘉《拾遺記》(註二),記魏文帝時女子薛靈芸被選入宮,聞別父母,以玉唾壺承淚,壺中淚凝結成如血般紅色的事。
哲宗紹聖二年(1095)九月,晁補之改通判亳州,初到亳州時,有〈水龍吟〉詞寄趙君錫,曰:「滿湖高柳搖風,坐看驟雨來湖面。跳珠濺玉,圓荷翻倒,輕鷗驚散。堂上涼生,檻前暑退,羅裾凌亂。想東山謝守,綸巾羽扇,高歌下、青天半。 應記狂吟司馬,去年時、黃花高宴。竹枝苦怨,琵琶多淚,新年鬢換。常恐歸時,眼中物是,日邊人遠。望隋河一帶,傷心霧靄,遣離魂斷。」上片寫景,從景中追憶離開應天府時,趙君錫設宴相送的情景,晁補之以東山謝安比喻趙君錫。下片用劉禹錫、白居易、晉明帝等前人事跡,澆自己胸中塊壘,寫來沈鬱頓挫。「狂吟司馬」指劉禹錫因王叔文獲罪,受連坐懲處,貶為連州刺史,尚未到任又再貶為朗州司馬,十年始還。劉禹錫作〈贈看花諸君子〉詩曰:「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詩一出,盛傳於都下,執政者認為劉禹錫心懷怨憤,再貶連州的事,晁補之藉此自比遭遇。「竹枝苦怨」也是指劉禹錫被貶夔州時,因聽里中唱竹枝詞,仿之寫成〈竹枝詞〉九篇,內有「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的句子,與他的心境正相吻合。「琵琶多淚」指白居易貶江州,寫〈琵琶行〉,有「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的典故。「日邊人遠」(註三)引《世說新語》所載,晉明帝認為日近人遠的事,暗喻如今身在亳州,朝廷對他而言,也是日近人遠。晁補之在亳州的詞作中,每每以劉禹錫、白居易自況,如〈行香子〉〔梅〕詞:「揚州應記,東閣逢時,恨劉郎誤,題詩句,怨桃溪。」、〈驀山溪〉〔譙園飲酒為守令作〕詞:「劉郎莫問,去後桃花事。司馬更堪憐,掩金觴。琵琶催淚。」、〈驀山溪〉〔亳社寄文潛舍人〕詞:「山歌村館,愁醉潯陽叟」等都是。
在亳州的詞,以寄張耒的〈驀山溪〉〔亳社寄文潛舍人〕詞,最是感人。其詞曰:「蘭臺仙史,好在多情否。不寄一行書,過西風、飛鴻去後。功名心事,千載與君同,只狂飲,只狂吟,綠鬢殊非舊。 山歌村館,愁醉潯陽叟。且借兩州春,看一曲、樽前舞袖。古來畢竟,何處是功名,不同飲,不同吟,也勸時開口。」晁補之在亳州時,因為等不到張耒的書信,特別懷念這位曾經在京師同飲同吟的朋友,「功名心事,千載與君同」正是兩人之間深厚情誼的寫照。而如今,晁補之遠在亳州,張耒遷起居舍人,以白居易自況,故有「山歌村館,愁醉潯陽叟」句,化用的就是白居易〈琵琶行〉:「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期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的句子。二人因政局變化,各自淪落天涯,綠鬢已斑,青春不再,最是感慨的,豈是山歌嘔啞難為聽?同飲同吟的朋友久無音訊,才是晁補之最掛念的。詞的末尾,感傷中強作曠達語曰:「古來畢竟,何處是功名」,所以補之再勸這位功名心事,千載同心的朋友,往昔同飲同吟的時光不再,猶能時時開口飲酒、吟詩,一如當年同在館閣之時。
紹聖四年(1097),晁補之改監處州鹽酒稅,因丁母憂,服喪家居。哲宗元符二年(1099)改監信州酒稅。因為已經不是第一次遭貶,心情上比較平靜,詞風也不若先前悲咽。在與諸父相別的詞作中(已見前述),有比較多的自我省思,對人生也有進一層的體認。
南下赴信州途中,晁補之路過廬山,對著雲煙繚繞,宛如仙境的廬山景色,他有了一番體悟,寫下〈尾犯〉〔廬山〕詞,下片曰:「海上雲車回軔,少姑傳,金母信。森翠裾瓊佩,落日初霞,紛紜相映。誰見壺中景,花洞裡、杳然漁艇。別是個、瀟灑乾坤,世情塵土休問。」引用幾個神仙志怪之說,寄託自己渴望超越現實的心情。「海上雲車回軔」句語出《博物志》:「漢武帝好道,西王母遣使乘白鹿告帝當來,乃供帳九華殿以待之。七月七日夜漏七刻,王母乘紫雲車而至於殿西,南面東向,頭上戴七種,青雲郁郁如雲」(註四)「金母」指西王母。陶弘景《真誥》卷五曰〈甄命授〉:「昔漢初有四五小兒,路上畫地戲,一兒歌曰:『著青裙,入天門,揖金母,拜木公。』……所謂金母者,西王母也。」(註五)「壺中景」事見《後漢書》〈方術列傳〉:「費長房者,汝南人也,曾為市掾。市中有老翁賣藥,懸一壺於肆頭,及市罷,輒跳入壺中,市人莫之見,唯長房於樓上睹之,異焉,因往再拜。奉酒脯.翁知長房之意其神也,謂之曰:『子明日可更來。』長房旦日復詣翁,翁乃與俱入壺中.唯見玉堂嚴麗,旨酒甘肴盈衍其中,共飲畢而出。」(註六)「花洞裡、杳然漁艇」用的是陶潛〈桃花源記〉的意境。晁補之在整闋詞中,透露出對世情塵土之外的另一個時空生活的嚮往,渴望壺中景的環境,桃花源的生活。
途中所作〈滿庭芳〉又見另一番心情,詞曰:「鄉物牽情,家山回首,浩然歸興難收。報恩心事,投老拚悠悠。卻笑當年牛下,輕自許、激烈寒謳。成何事,夷猶桂楫,蘭芷詠芳洲。 人生,萍梗跡,誰非樂土,何處吾州。算不須,臨歧戃恍遲留。要看香爐瀑布,丹楓亂、江色凝秋。真堪與,瀟湘暮雨,圖上畫扁舟。」上片從遠別家鄉,鄉情難捨入筆,兼及感嘆自己年輕時因為不知仕途險惡,以為自己也能像寧戚,得遇明主,施展抱負。寧戚事跡見《淮南子》記載,曰:「甯戚欲干齊桓公,窮困無以自達,於是為商旅,將車以適於齊,暮宿於郭門,飯牛車下,望見桓公,乃擊牛角而疾商歌.桓公聞之曰:『異哉!歌者非常人也.』命後車載之。」(註七)《史記》亦載有此事。(註八)
而現在又如何呢?晁補之將屈原《九歌》〈湘君〉:「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的句子,化用為:「夷猶桂楫,蘭芷詠芳洲」,以一句「成何事」領頭,引出自己忠君愛國,仍遭貶斥的感慨。下片語氣一轉,換作曠達語,寫人生之飄忽無定,就如同浮萍泛梗,來去無蹤,一旦必須遠離故園山水,無須不捨,人間何處非樂土,何處非吾州?頗有蘇軾〈定風波〉:「此心安處是吾鄉」的味道。故而轉向對信州山水的想像,想像信州的瀟湘暮雨,正如宋迪的平沙雁落、遠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等畫中八景一樣。如此念頭一轉,晁補之心中也豁達許多,到了信州之後,遷謫的落寞也淡了許多。
晁補之赴信州途中,路經徐州,順訪好友陳師道,相從數日,到信州後,廖正一(明略)也同在信州,紓解了不少謫居的寂寞。晁補之有兩闋〈千秋歲〉給廖明略。
第一闋上片,回憶元祐初年與廖明略在京師館閣共事的往事,其後遭貶,宛如鵬鳥斂翼,泛梗漂流,無處停歇。下片「山中酒」,即中山酒,又名千日酒,典出《博物志》:「昔劉玄石於中山酒家酤酒,酒家與千日酒,忘言其節度。歸至家當醉,而家人不知,以為死也,權葬之。酒家計千日滿,乃憶玄石前來酤酒,醉當醒耳,往視之。云:『玄石亡來三年,已葬。』於是開棺,醉始醒。俗云:玄石飲酒,一醉千日。」(同註四,卷十〈雜說〉)此處晁補之追憶當年與廖明略共同飲酒,共賞溪邊月的情景。「心似水」用《漢書》〈鄭崇傳〉:「臣門如市,臣心如水」(註十)的典故,寫自己心如止水,不願再問世事的態度,末句藉著江南鴻雁尚且識得歸飛時節,而自己的歸期卻遙不可知,寄託心中的感受。
第二闋所寫,可能是廖明略將離開信州,晁補之心生不捨,「休說深心事,但付狂歌醉」,廖明略一去,晁補之連共赴狂歌醉飲的朋友都沒有,「君莫去,只堪伴我溪山裡」盡是依依難捨之情。
也許是受到好友離去的影響,晁補之在接下來的一闋〈迷神引〉〔貶玉溪對江山作〕詞,又聞悲聲。該詞曰:「黯黯青山紅日暮,浩浩大江東注。餘霞散綺,回向煙波路。使人愁,長安遠,在何處。幾點漁燈小,迷近塢。一片客帆低,傍前浦。 暗想平生,自悔儒冠誤。覺阮途窮,歸心阻。斷魂素月,一千里,傷平楚。怪竹枝歌,聲聲怨,為誰苦,猿鳥一時啼,驚島嶼。燭暗不成眠,聽津鼓。」在這一闋詞中,引用大量典故寄託心事。「回向煙波路。使人愁,長安遠,在何處」句子中,化用三個典故。一為崔顥〈黃鶴樓〉詩:「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一為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詩:「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一為晉明帝日近長安遠的典故,寓意在內。下片自悔平生為儒冠所誤,儒冠誤身的想法,屢見於晁補之的詩詞中,本章第一節已論及。繼而以阮籍自喻,寫自己年少時也曾如同阮籍「本有濟世志」(註十一)而今困守僻處,有志難伸,歸心遭阻,暗自神傷。「怪竹枝歌,聲聲怨,為誰苦,猿鳥一時啼,驚島嶼。」〈竹枝詞〉由劉禹錫首先引入絕句,唐代羈旅漂泊的文人,每每引以自傷天涯淪落之苦。如白居易〈竹枝〉詩曰:「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靜山空歇又聞。蠻兒巴女齊聲唱,愁殺江樓病使君。」顧況〈竹枝曲〉:「帝子蒼梧不復歸,洞庭葉下荊雲飛。巴人夜唱竹枝後,腸斷曉猿聲漸稀。」〈早春思歸有唱竹枝歌者坐中下淚〉詩:「渺渺春生楚水波,楚人齊唱竹枝歌。與君皆是思歸客,拭淚看花奈老何。」晁補之思及故鄉渺渺,歸期無望,故以〈竹枝〉詩寄託怨恨之意。在〈臨江仙〉〔信州作〕詞:「謫宦江城無屋買,殘僧野寺相依。松間藥臼竹間衣。水窮行到處,雲起坐看時。 一箇幽禽緣底事,苦來醉耳邊啼。月斜西院愈聲悲。青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中,先引王維〈終南別業〉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試圖為自己鬱結的情緒尋找一條出路,旋即又以子規鳥聲聲啼向醉耳邊,提醒晁補之「青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作結,更見悲苦。
徽宗立,晁補之獲赦北歸,途經蘇州,憶及年輕時隨父宦遊蘇杭,當時的少年豪氣,當時以一篇〈七述〉受知於蘇軾的往事,歷歷在目,而今貶謫歸來,青鬢已成霜,寫下〈玉蝴蝶〉詞,以今昔對比的手法寄託今非昔比的感傷。詞曰:「暗憶少年豪氣,爛游南國,蓬島風光。醉倚吳王宮殿,不解悲涼。舞猶慵、小腰似柳,歌尚怯、嬌語如簧。好林塘,玳筵留住,彩舫攜將。 清狂。揚州一夢,中山千日,名利都忘。細數從前,眼中歡事盡成傷。去船迷、亂花流水,遺佩悄、寒草空江。黯愁腸。暮雲吟斷,青鬢成霜。」上片全是回憶及第前在南方的生活,當時年少輕狂,但知酒酣歌慵,醉倚吳王宮殿,全然不解人世悲涼。其後「揚州一夢,中山千日,名利都忘。」句,「揚州一夢」用杜牧〈遣懷〉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的句子,回憶當年與蘇軾在揚州共事,師生相從的往事。「中山千日」再用劉玄石一醉千日的典故,比喻自己元祐初期與張耒等友人共事館閣,同遊同醉的往事。而今二十寒暑過去,細數從前,徒留傷感。眼前但見亂花流水,寒草空江,在旅途的暮色中獨自行吟,暗自神傷。
徽宗即位大赦天下,政局未見安定,晁補之於徽宗崇寧元年(1102)年底,免官回鄉,在家鄉度過八年閒居的生涯,寫下多闋清新可喜的閒居詞。
徽宗崇寧二年(1103),晁補之被免官回金鄉,閒居長達八年之久,這一段時間,他的詩詞文都有好的成績。
閒居期間,晁補之以不同詞牌填了十四闋題為「東皋寓居」的詞,另有三闋題為「暇觀樓」的詞,以及其他詞作多闋。暇觀樓是晁補之以〈歸去來辭〉內容為名題榜的建築。
〈摸魚兒〉〔東皋寓居〕應是這一連串詞作中較早的作品,也是被討論最多的作品,其詞曰:「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江浦。東皋嘉雨新痕漲,沙觜鷺來鷗聚。堪愛處,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無人獨舞。任翠幄張天,柔茵藉地,酒盡未能去。 青綾被,莫憶金閨故步。儒冠曾把身誤。刀弓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試覷,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功名浪語。便似得班超,封侯萬里,歸計恐遲暮。」這一闋詞,上片純粹寫景,以景渲染出一幅歸隱田園時,在翠幄柔茵之間,酒盡未能去的樂事,下片憶及往事,語多喟歎。「青綾被」引用漢制有為尚書郎值夜時準備新青縑白綾被的作法,尚書掌管文書之職,晁補之此處用以比喻自己當年在京師任著作佐郎的時期。「金閨」即金馬門,指補之任秘書職之事。接下來晁補之再一次自嘲「儒冠曾把身誤」,當年縱然曾有弓刀千騎,自己又成就了何事?還不是宦海載沈載浮之後,還得個獲罪免官的下場,空廢弛了邵平瓜圃,故鄉庭園。而今攬鏡自照,只留下星星鬢影,功名抱負,轉眼都成空。末句藉班超萬里征戰西域,在外三十餘年,年老乞歸時,已是七十一高齡的事(註一),引以為鑑,唯恐自己歸計太遲,後悔莫及。
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評論此詞曰:「無咎詞堂廡頗大,人知辛稼軒〈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闋,為後來名家所競效,其實辛詞所本,即無咎〈摸魚兒〉『買陂塘、旋栽楊柳』之波瀾也。」(註二)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註三)、陳鵠《西塘集耆舊續聞》(註四)、張德瀛《詞徵》(註五)等,對此詞都有評論。
其餘幾闋東皋寓居詞,略可分為二類,一類從景色的描寫中,藉著古人事蹟寄託心志,曠達語中暗藏曲折心事;一類從清幽的景物中,純粹寫閒居之樂。前者如下:
〈永遇樂〉:「松菊堂深,芰荷池小,長夏清暑。燕引雛還,鳩呼婦往,人靜郊原趣。麥天已過,薄衣輕扇,試起遶園徐步。聽衡宇、欣欣童稚,共說夜來初雨。 蒼菅徑裡,紫葳枝上,數點幽花垂露。東里催鋤,西鄰助餉,相戒清晨去。斜川歸興,翛然滿目,回首帝鄉何處。只愁恐、輕鞭犯夜,灞陵舊路。」這一闋詞從松菊堂寫起,松菊堂是歸來園內的堂名,上片寫景,「聽衡宇、欣欣童稚」句,化用〈歸去來辭〉:「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的句子。下片再用陶潛〈遊斜川〉詩及詩序的寓意(註六),回到「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的感嘆。末句用《史記》〈李將軍列傳〉:「家居數歲.廣家與故潁陰侯孫屏野居藍田南山中射獵.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閒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註七)晁補之引用此事,隱隱道出自己擔心萬一朝政再變,又生事端的憂慮。
〈過澗歇〉:「歸去。奈故人、尚作青眼相期,未許明時歸去。放懷處,買得東皋數畝,靜愛園林趣。任過客、剝啄相呼晝扃戶。 堪笑兒童事業,華顛向誰語。草堂人悄,圓荷過微雨。都付邯鄲,一枕清風,好夢初覺,砌下槐影方停午。」這一闋詞寫東皋寓居後,故人青眼相期,以為明時不應歸隱,「青眼」(註八)用阮籍能為青白眼,以青眼對悅者,以白眼對不悅者的典故。而晁補之對蔡京當國之後,刻元祐黨人碑,毀三蘇及蘇門四學士文集的事,仍深懷戒懼,因此藉詞聲明自己「靜愛園林趣」的心情,任憑過客剝啄相呼,他仍深自隱居,閉門謝客,只恐再惹事端。下片先用《後漢書》〈崔駰傳〉:「唐且華顛以悟秦,甘羅童子而報趙」(同註一)的事,自嘲如今年華老去,猶一事無成,年少時有過的凌雲壯志,堪說與誰聽?如今閉居草堂,四下人聲悄悄,看圓荷上微雨飄過,想人生榮華富貴,都如邯鄲黃粱一夢(註九),夢醒後,只餘一枕清風,槐影片片。
閒居時期以「東皋寓居」為題的作品,只有〈摸魚兒〉、〈永遇樂〉、〈過澗歇〉有怨懟之心,傷懷之感,其餘幾闋,風格截然不同。也許是閒居日久,心情逐漸平靜,加上親情的慰藉,對鄉居生活樂趣的領略,在其他詞作中,幾乎不用任何典故,純粹以白描的筆法,呈現出一片淡泊幽遠的姿致,清新怡悅的氣息,豁達閒適的心境。這一類作品,以下列三闋,最是可喜。
〈黃鶯兒〉:「南園佳致偏宜暑。兩兩三三脩竹,新篁初齊,猗猗過簷侵戶。聽亂颭芰荷風,細灑梧桐雨。午餘簾影參差,遠林蟬聲,幽夢殘處。 凝佇。既往盡成空,暫遇何曾住。算人間事、豈足追思,依依夢中情緒。觀數點茗浮花,一縷香縈炷。怪來人道陶潛,做得羲皇侶。」這一闋詞寫南園夏日的景致,有修篁新筍,猗猗過簷侵戶;芰荷風、梧桐雨,午後的窗外,簾影參差,遠方林間聲聲蟬鳴,陪伴入幽夢。下片寫人間萬事萬物,都如過眼雲煙,轉眼都會成空,誰能留住?人間種種,就如夢中情緒,夢醒即消逝無蹤,豈足追思?不如學得陶淵明「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陶潛〈與子儼等疏〉)的襟懷,也能「但話北窗涼,何必羲皇上。」(晁補之〈次韻閻甥伯溫池上〉詩)。
〈梁州令疊韻〉:「田野閒來慣,睡起初驚曉燕。樵青走掛小簾鉤,南園昨夜,細雨紅芳遍。平蕪一帶煙光淺。過盡南歸雁。江雲渭樹俱遠。憑欄送目空腸斷。 好景難常占。過眼韶華如箭。莫教鶗鴃送韶華,多情楊柳,為把長條絆。清樽滿酌誰為伴。花下提壺勸。何妨醉臥花底,愁容不上春風面。」這一闋寫春日南園,細雨紅芳遍的景色,感於韶華如箭,好景難常占,雖然有清尊滿酌,無人可為伴,但聽得花下提壺鳥聲聲勸飲,此情此景,何妨醉臥花底,不讓愁容上春風面。
〈行香子〉:「前歲栽桃,今歲成蹊,更黃鸝、久住相知。微行清露,細履斜暉。對林中侶,閒中我,醉中誰。 何妨到老,常閒常醉,任功名、生事俱非。衰顏難強,拙語多遲。但酒同行,月同坐,影同嬉。」這一闋詞寫閒居鄉里,前歲栽種的桃樹,今歲已桃下成蹊,綠蔭深處引來黃鸝鳥久住不去。在清露斜暉中,在小酌微醺後,著細履微行,「對林中侶,閒中我,醉中誰」一句,似醉似醒,似真似幻,寫來最是傳神。下片寫何妨就如此常閒常醉到老,將功名生事俱拋腦後,衰顏已成,難再恢復年少的意氣風發,性剛語拙,難在仕途行走,到如今,何不學「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月下獨酌〉)的李白,但有「酒同行,月同坐,影同嬉。」此生足矣。
晁補之這幾闋詞,充分展現了隨緣自適,隨遇而安的豁達,使他的閒居生涯看似恬澹滿足。晁補之閒居鄉里期間,刻意學陶的心情,前已述及,東皋寓居時,有〈滿庭芳〉三闋,一闋題為〔憶廬山〕、一闋題為〔次韻答季良〕、一闋題為〔用東坡韻題自畫蓮社圖〕。〔憶廬山〕流露出欲買廬山,結廬終老的心意;〔次韻答季良〕有「無言處,孫登半嶺,高韻更難攀」的惆悵。〔用東坡韻題自畫蓮社圖〕和東坡〈滿庭芳〉「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詞,直抒襟懷。然而晁補之雖刻意學陶,卻未全然學到陶淵明的超然曠達,他閒居的多數詞作,事實上都隱藏一些壯志未酬的缺憾以及想要忘卻俗慮,一心追求出世生活,內心仍然難免有掙扎的痛苦,使他的詞作仍有許多感時傷己的痕跡。
這樣的心情,除了表露在幾闋寄次膺叔的詞作中,晁補之在〈滿江紅〉〔次韻弔汶陽李誠之待制〕詞中,可以明顯看出來。析述如下:
〈滿江紅〉〔次韻弔汶陽李誠之待制〕詞:「華鬢春風,長歌罷、傷今感昨。春正好、瑤墀已歎,侍臣冥寞。牙帳塵昏餘劍戟,翠帷月冷虛絃索。記往歲,龍阪(左土右反)誤曾登,今飄泊。 賢人命,從來薄。流水意,知誰託。遶南枝身似,未眠飛鵲。射虎山邊尋舊跡,騎鯨海上追前約。便江湖、與世永相忘。還堪樂。」晁補之這一闋詞是弔念李師中的作品,李師中字誠之,《宋史》卷三三二有傳。晁補之於神宗熙寧十年(1077)與李師中見於汶上,時蘇軾亦在座,晁補之〈題麻田山人吳子野〉詩下自注曰:「余見李公誠之於汶上,蘇密州在焉。」(《雞肋集》,卷13)李師中的遭遇與晁補之類似,因此晁補之對他有惺惺相惜之意。依《東皋雜錄》的記載:「李誠之才致高妙,守邊有威信。熙寧初,荊公用事,議論不合,退居汶上,題詩云:『燕子知時節,還尋舊宇歸。新人方按曲,不許傍帘飛。』」(註十)隱約透露朝廷當權者之間的恩怨糾葛。李誠之一生仕途坎坷,大起大落,蘇軾〈故李誠之待制六丈挽詞〉悼曰:「青青一寸松,中有梁棟姿。天驥墮地走,萬里端可期。世無阿房宮,下建五丈旂。又無穆天子,西征燕瑤池。才大古難用,老死亦其宜。丈夫恐不免,豈患莫己知。公知松與驥,少小稱偉奇。俯仰自廊廟, 笑談無羌夷。清朝竟不用,白首仍憂時。願斬橫行將,請烹乾沒兒。言雖不見省,坐折奸雄窺。嗟我去公久,江湖生白髭。歸來耆舊盡,零落存者誰。比公嵇中散,龍性不可羈。疑公李北海,慷慨多雄詞。淒涼五君詠,沉痛八哀詩。邪正久乃明,人今屬公思。九原不可作,千古有餘悲。」(《蘇軾詩集》,卷29,頁1528)李誠之因好為大言,不容於時。初舉進士時,一日,座中諸人皆稱其少年豪傑,時王安石亦在座,反問曰:「唐太宗十八歲起義兵,方是豪傑,渠是何豪傑?」(註十一)後來王安石用事,對李誠之多加貶抑,使其頻添橫逆。李誠之十五歲即上封事,因此蘇軾稱他「少小稱偉奇」,使七歲能屬文的晁補之有相惜之心,蘇軾一句「才大古難用」,藉李誠之說自己,也正好說中了晁補之內心的感嘆,因此詞的上片在感今傷昨的情緒中,晁補之悼念李誠之已逝,只餘「牙帳塵昏餘劍戟,翠帷月冷虛絃索」,也感嘆自己誤登金榜,以致有今日的遭遇。下片以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句意,引出「賢人命,從來薄。流水意,知誰託。」的感傷,再以李廣射虎事喻李誠之之勇,以李白醉後騎鯨跨海仙去的傳說,指李誠之之死亦是跨海仙去。李廣、李白的人生,都有濃厚的悲劇色彩,晁補之以兩位李姓前人,比喻李誠之,也同時為他悲劇的一生表示傷痛之意。末句「便江湖、與世永相忘。還堪樂。」化用《莊子》〈大宗師〉:「泉涸,魚相與處以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註十二)的句子,寫出自己的心情。
由晁補之以上閒居詞可知,除了幾闋以「東皋寓居」為題的詞,有一些閒居之樂以外,晁補之閒居時期的詞作中,大部份還是充滿了感時傷己,懷才不遇的感嘆,對於免官閒居,他雖刻意學習陶淵明隱居的心境,也特別修葺歸來園,以示學陶的心意,但終究難補未能經世濟民的缺憾。他雖屢次自嘲為儒冠所誤,觀其一生,耿介自持,不願與世偃仰的性格,處在政局動盪,黨爭激烈的時代裡,終究使其一生充滿困頓挫折。
第三節:晁補之的散文
晁補之的散文,迄今為止,雖少有人研究,但歷來皆有好評。胡應麟《詩藪》〈雜編〉卷五載曰:「晁補之在六君子中,獨不以詩名,而詩特工,詞亦可喜。……宋諸人詩掩於文者,宋景文、蘇明允、曾子固、晁無咎。」意即晁補之在北宋文壇中,詩、詞皆有好的成績,但詩名為文名所掩。
蘇軾曾為晁補之〈錢塘七述〉擱筆,並於〈晁君成詩集引〉稱:「而其子補之,於文無所不能,博辯俊偉,絕人遠甚,將必顯於世。」(見《蘇軾文集》,卷10,頁319);宋神宗稱其文辭「是深於經,可革浮薄」等,已見前述。黃庭堅〈晁君成墓誌銘〉稱:「補之又好學,用意不朽事,其文章有秦、漢間風味,於是可望以名世,君成之後殆其興乎?」(註一)張耒〈晁無咎墓誌銘〉:「公於文章,蓋其天性,讀書不過一再,終身不忘。自少為文,即能追考左氏、戰國策、太史公、班固、揚雄、劉向、屈原、宋玉、韓愈、柳宗元之作,促駕而力鞭之,務與之齊而後已。其凌麗奇卓,出於天才,非醞釀可成者。」(註二)《宋史》記曰:「補之才氣飄逸,嗜學不知倦,文章溫潤典縟,其凌麗奇卓,出於天成。尤精楚詞,論集屈、宋以來賦詠為《變離騷》等三書。」(《宋史》,卷444)《四庫全書總目》曰:「余觀《雞肋集》,……古文波瀾壯闊,與蘇氏父子相馳驟。」(註三))晁補之的文,後人將之與韓愈、柳宗元、蘇軾相比,可謂相當高的評價。
今人程千帆、吳新雷合著之《兩宋文學史》認為:「他的散文擅長描繪山林景物,名篇有〈照碧堂記〉、〈拱翠堂記〉、〈有竹堂記〉等,而以〈新城遊北山記〉最為膾炙人口。……晁氏善於繼承柳宗元與山水遊記的傳統,風格峭刻峻潔,語言凝練簡樸。」(註四)孫望、常國武主編之《宋代文學史》則評曰:「記敘體散文〈新城遊北山記〉,用白描手法寫浙江山水的奇姿異態,〈照碧堂記〉敘建堂經過,融入撫今追昔,登覽優游之情,〈拱翠堂記〉於再現泉山形勝的同時,貫注以勝景鮮為人知的感慨。大都有敘有議,隨機生發,文情湧流,頗具韻致。」(註五)
晁補之的散文都收在《雞肋集》內,該集所收,涵蓋的體裁有賦、辭、古詩、律詩、絕句、挽辭、雜著、記、銘贊、題跋、序、雜論、書、狀、表、啟、祭文、墓誌銘、贊疏等,本節僅就晁補之的「記」作為探討的對象。
晁補之的「記」收於《雞肋集》二十九、三十、三十一卷等三卷;二十九卷有〈博州高唐縣學記〉、〈冠氏縣新修學記〉、〈清平縣新修孔子廟〉、〈沈丘縣學記〉、〈祁州新修學記〉、〈林慮縣學記〉、〈慶州新修帥府記〉、〈照碧堂記〉;三十卷有〈拱翠堂記〉、〈有竹堂記〉、〈清美堂記〉、〈白蓮社圖記〉、〈澶州學生登科記〉、〈金鄉張氏重修園亭記〉、〈近智齋記〉;三十一卷有〈新城遊北山記〉、〈睡鄉閣記〉、〈潛齋記〉、〈歸來子名緡城所居記〉、〈積善堂記〉、〈永感堂記〉、〈宋故尚書刑部郎中知越州軍州事贈特進吏部尚書南安晁公改葬記〉、〈中大夫提舉南京鴻慶宮李公生祠記〉等,中國文學史鮮少提到晁補之的散文,《兩宋文學史》與《宋代文學史》認為最能代表晁補之散文特色的是〈照碧堂記〉、〈拱翠堂記〉、〈有竹堂記〉、〈新城遊北山記〉四篇,今就此四篇試窺晁補之的散文風貌。
一、〈照碧堂記〉
去都而東,順流千里,皆桑麻平野,無山林登覽之勝,然放舟通津門,不再宿至於宋,其城郭闤閈,人民之庶,百貨旁午,以視他州,則浩穰亦都也。而道都來者,則固已曠然,見其為寬閒之土而樂之,豈特人情倦覿於其所以饜,而欣得於其所未足,將朝夕從事於塵埃車馬之間。日晏而食,夜分而息,若有驅之急,不得縱而與之偕者,故雖平時意有所樂而不遐思,及其脫然去之也,亦不必山林遠絕之地,要小休而暫適,則人意物境,本暇而不遽,蓋向之所樂而不遐思者,不與之期,一朝而自復,其理固然,此照碧堂之所以為勝也。
宋為本朝始基之地,自景德三年詔,即府為南都,而雙門直別宮,故經衢之左為留守廨,面城背市,前無所達,而後與民語(疑當為「宇」)接。城南有湖五里,前此作堂城上以臨之,歲久且圯,而今龍圖閣學士南豐曾公之以待制留守也,始新而大之,蓋成於元祐六年九月癸卯,橫七楹,深五丈,高可建旄,自東諸侯之宅,無若此尤者。先是南都歲賜官僚賓客費為錢七千緡,公奉己約,亦不以是侈廚傳,故能有餘,積以營斯堂,屹然如跳出堞上,而民不知可以放懷高蹈,寓目而皆適。其南汴渠,起魏迄楚,長堤迆靡,騷檣隱見,隋帝之所以流連忘返也。其西商丘祠,陶唐氏以為火正,曰閼伯者之所以有功而食其墟也。其東雙廟,唐張巡、許遠捍城以死,而南霽雲之所以馳乞救於賀蘭之塗也。而獨梁故苑複道,屬之平台三十里者,名在而跡莫尋,雖隋之彊,亦其所穿渠在耳,豈汰靡者易熄,而勳名忠義則愈遠而彌存,不可誣哉。
初補之以校理佐淮南,從公宴湖上,後謫官於宋,登堂必慨然懷公。拊檻極目,天垂野盡,意若遐騖太空者,花明草薰,百物媚嫵,湖光瀰漫,飛射堂棟,長夏畏日,坐見風雨自堤而來,水波紛紜,柳搖而荷靡,鷗鳥盡舞,客顧而嬉,翛然不能去,蓋不獨道都來者以為勝,雖饜於吳楚登覽之樂者,度淮而北則不復有,至此亦躊躇相羊而喜矣。
夫人之感於物者同,而所以感者異,斯須之頃,為之易意,樂未已也,哀又從之,故景公美齊而隨以雪涕。傳亦曰:登高遠望,使人心悴然,昔之豪傑,憤悱憂世之士,或出於此,若羊祜太息峴山之巔,祜固可人,其志有在,未可但言哀樂之復也。公與補之俱起廢,而公為太史氏,補之亦備史官,間相與語斯堂,屬補之記之,已而公再守南都,補之守河中,書來及焉。補之嘗論,昔人所館,有一日必葺,去之如始至者。有不掃一室者,夫一日必葺,以為不苟於其細,則將推之矣。不掃一室,以為有志於其大,則不可必卒之。其成功有命,則婼與蕃之賢於此乎?未辯迺公之意,則曰:吾何有於是,從吾所好而已矣,二累之上也。
公名肇,字子開,文學德行,事君行己,為後來衿式,其出處在古人中,其欲有為在天下後世,其卷而施之一邦,不以自少而以自得,又樂與人同者,如此堂不足道也。建中靖國元年十二月戊戌記。
〈照碧堂記〉寫於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十二月,這年晁補之四十九歲,在河中府任內。蘇軾也在這一年七月卒於常州,陳師道卒於開封,晁補之心中有很多師友飄零的傷痛。
「照碧堂」位於應天府,應天府宋時為南京,今屬河南商丘。依《宋史》地理志的記載:「應天府,河南郡,歸德軍節度.本唐宋州。至道中,為京東路。景德三年,升為應天府。大中祥符七年,建為南京。熙寧七年,分屬西路。崇寧戶七萬九千七百四十一,口一十五萬七千四百四。貢絹。縣六:寧陵、宋城、穀熟、下邑、虞城、楚丘。」(註六)曾肇出知應天府時斥資修葺照碧堂,晁補之於哲宗紹聖二年(1095)降應天府通判,曾在此居住半年,此文寫於六年後(1101),晁補之再因黨爭,出知河中府之時。
曾肇(1047-1107),字子開,建昌南豐人,為曾鞏、曾布的弟弟。英宗治平四年(1067)進士,元祐中歷中書舍人、吏部侍郎。徽宗即位後,累遷至翰林學士,後因名列元祐黨籍,一再被貶。《宋史》有傳,並稱其:「肇天資仁厚,而容貌端嚴。自少力學,博覽經傳,為文溫潤有法。」(卷319)晁補之於揚州任時,曾與曾肇相偕遊湖,因二人遭遇類似,所以相惜之心特別濃厚。
本文第一段描寫照碧堂的地理位置及其引人入勝的原因。從開封往東南行到應天府,中有運河流經陳留、雍丘、襄邑、寧陵,到應天府。運河兩旁,自古以來都是物產豐饒的平原。晁補之以寫實的筆法,從「自都而東,順流千里」,直寫從京畿路到京東西路間,一路但見桑麻平野,百貨富庶的景象。雖無山林登覽之勝,但若能脫然而去平日塵埃車馬之勞,人意與物境合,則雖非山林遠絕之地,亦能欣然自足於期間,此即照碧堂之勝也。
第二段細寫建城的經過,以及當初建城時即建有此堂,唯因年久失修而傾頹,曾肇留守於此時,重新修葺,並廣而大之,使城民可以登臨其上,放懷高蹈。寓目於堂之四方,歷代史蹟猶存。南有隋煬帝修築以供其遊樂的汴渠,西為閼伯之居地。《左傳》〈昭元年〉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有閼伯,季曰實沈,居於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干戈,以相征討。后帝不臧,遷閼伯於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註七)《左傳》〈襄九年〉曰:「宋災。於是乎知有天道。何故?對曰:古之火正,或食於心,或食於咮,以出內火,是故咮為鶉火,心為大火。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註八)此即閼伯之事蹟。東為唐將張巡、許遠以死捍城之處,南霽雲隨張巡守睢陽,安祿山圍困睢陽時,張巡派南霽雲向賀蘭進明求救,賀蘭不肯出兵,南霽雲斷指不食而去。後睢陽陷,與張巡同日被殺。而今,晁補之登上城牆,遙念歷史事蹟,感嘆隋代雖曾盛極一時,也只留下運河古道,不若忠義節烈之士,年欲久而名愈堅。朝廷為奸佞小人把持,晁補之藉史抒懷,「豈汰靡者易熄,而勳名忠義則愈遠而彌存,不可誣哉。」別具警世深意。
第三段寫晁補之每登照碧堂,念及當日與曾肇在揚州時,相偕遊湖的往事,當時還有蘇軾、晁端彥、晁詠之都在揚州。時隔不到三年,晁補之謫官於宋,曾肇也淪為謫臣,登堂極目,每每慨然懷公,極目所見,垂天之平野,盡是美景。晁補之以長短句交錯的方式,或寫花草,或描柳荷,或寫鷗鳥,遠處湖光瀰漫,近處水波紛紜,遠景近景,層次分明,錯落有致,句尾多用陽聲字,為眼前景象勾勒出一片喜樂清朗的氣氛。
末段寫凡人之感於物者大抵相同,所以感者卻各有不同,登高望遠,哀樂各縈其心。應天府之後六年,二人又遭貶斥。結尾藉春秋魯大夫叔孫婼(註九)與東漢陳蕃(註十)的事,指出「成功皆有命」,以此寬慰曾肇,也聊以自我安慰。
二、〈拱翠堂記〉
蕭之南稍東五里曰泉山,泉山之勢,南峙而北屏,左則如濤如雲,如虎如蛇,騰涌挐蹙,雜襲而相羊;右則如車如蓋,如人如馬,逶迆雍容,離立而孤驤;中則平原綠野,桑柘禾黍,井閭溝洫,什伍而縱橫。泉出於山,夏冽而冬甘,木落山瘦,泉渟而不冰,泉旁土腴潤,宜九穀百果,眾物皆夥。
其南踰百里,至於汴,舳艫萬艘以輸賦於京師,以下入於江淮、淛、荊、湖、閩、廣。其北不五十里,至於泗,商賈游士之載者。自大野以東,西通於齊、魯、趙、魏之衢,以下達於淮入海,而泉山介其間,其境勝而土樂,又甚易至也。然往來者旁午而莫之聞,雖余少長數舍間,亦莫之聞也。豈人皆不知山水登臨之可樂,而事驅之,惟其憧憧而過者,皆有求於汴泗,而無求於泉山,雖近而莫之聞。尚有美於此者,或去城郭益遠,居人勝士足跡之所不至,而田夫野老,常居之林,以為樵蘇,為逋亡聚。而泉以為漚,以飲牛馬,千百歲而無過焉者也。且物固無情於所遭,而遺天地之美為可惜。又東北俗,椎魯雖信美,或不知擇而居,居之或不愛,愛而不以語人,語人而不能夸以大之,故皆不顯。蓋如嶧山靈岩,或有名,秦已(以)來或名天下四絕處,與齊境諸泉皆清冷,鳴射如線如珠,仰出奇異,以皆在東北下國僻處,故聞者往往不道,道之亦未必信,況未必有名於昔者,則雖近而莫之聞,亦無足怪也。
而竇君師道世居於蕭,恬澹寡嗜好,嘗為一尉,即拂衣去,讀書賦詩不以取名而以自娛,故能獨得泉山而居之,居之而愛,然不以語人,不夸以大之,曰:此樂神所秘,吾非不能與人同之,從我者寡也,然世之慕君者時往焉,故泉山因以知名。而師道沒十年,其子明遠,始益築圃疏沼,為亭為庵,而面勢作堂,臨泉之上,盡山之勝,以其四達而望皆山也,而以拱翠名之,曰:雖然,不能盡也。
頃余固以聞師道於徐之君子,後謫佐宋都,始識明遠於國子生中,出師道詩,讀而愛之,而明遠因道拱翠勝絕,且圖其圃,以來求文為記,而余未至泉山也。然少游吳,愛富春四合皆山,民居蟻附山上,而中大溪蜿蜒貫之。嘗自言,仕宦幸至縣令,當求富春,然吏居不可久也,又竟不得,況田畝耕稼,終身優游之樂哉。又嘗聞膠西勞山有老人,七八輩不出山,食其山中藥,皆有百餘歲,耳聰目明,意甚慕之,而念不可以遠墳墓,欲築室故緡城東以老,而緡去山遠,相其原阜,見似山者而喜,則泉山之往來,余懷可知矣。而明遠方年少氣銳,日夕治其業,為揚名顯親事,則雖其居之勝,草木日茂,池檻日修,而有時去之,得不為猿鶴林澗之辱且拒哉。
昔漢隱者王儒仲與令狐子伯交後,子伯為楚相,而其子為郡功曹,子伯因遣子奉書,儒仲車服甚寵,而儒仲子方耕,見客不能仰視,儒仲愧焉,其妻曰:始君志何如,今子伯之貴,孰與君高,而慚兒女子乎?儒仲屈起而笑曰:有是哉,遂共終身隱遯。余以謂師道潛德不愧儒仲,而明遠溫恭慕義,非儒仲子比,且功名可求也,其成有命,則明遠固不得以彼而易此也。
〈拱翠堂記〉為竇師道子竇明遠於蕭縣東五里處之泉山築室,因道拱翠勝絕,故名之拱翠堂,請晁補之題記,晁補之見勝景鮮為人知,殊為可惜,遂為文記之。拱翠堂位處蕭縣,蕭縣在今徐州城西,有古汴渠經過。古汴渠穿過蕭縣,往東經過徐州與泗水相會,至淮陰與淮水相會後出海。
本文第一段先標出泉山的地形地勢,在南峙北屏的地勢中,以「如濤如雲,如虎如蛇」描繪出泉山左側雲山變化之姿;以「如車如蓋,如人如馬」形容泉山右側的地形,左右兩邊,一邊靜靜的呈現出雍容的姿態,一邊不斷翻騰出多樣的風貌,鮮明靈活的勾勒出一幅泉山勝景。中間居處,但見綠野平疇,井閭溝洫,灌溉之水不虞缺乏,土質腴潤,使九穀百果,物產富饒,又有夏冽冬甘之山泉,真可謂人間樂土。
第二段描寫泉山的地理位置與對外交通,北有泗水,商賈往來其間;南有汴渠,直通京師,下接江淮等地,西通齊、魯、趙、魏,下達於海。泉山境勝而土樂,往來交通,又極其便捷,來往其間者亦多,然鮮有知泉山之美者。東北地區也有勝於泉山之美者,因去城郭較遠,僅田夫野老居其間,居人勝士少有至者。田夫野老,居之未必愛之,愛之未必語人,語人未必誇以大之,所以少有人知。不若嶧山靈岩,早已被列為天下四絕處,人皆知之。晁補之感嘆其境內有諸多泉水之處,泉清而景美,但是因位在下國僻處,名皆不聞,都因少有人言,縱有言之者,亦難取信於人。
第三段寫竇師道世居於蕭縣,獨賞泉山之勝,日常讀書自娛,雖少與人來往,慕而往者多矣,泉山因以知名。卒後十年,其子竇明遠,重新整治,並求文於晁補之。晁補之憶及自己少游於吳地時,愛富春山水,曾希望將來為官時能至富春任職,然吏居難以久處一地,田畝耕稼的生活,或能長久。又因羨慕世居膠西勞山的居民們,皆能長壽健康,而思日後築室緡山以終老。
晁補之見年少氣銳的竇明遠,為揚名顯親而致力於功名之追求,遂於文末舉漢代王霸與令狐子伯相偕隱遯之事勸之。王霸字儒仲,其事跡見於《後漢書•逸民列傳》,曰:「王霸字儒仲,太原廣武人也。少有清節。及王莽篡位,棄冠帶,絕交宦。建武中,徵尚書,拜稱名,不稱臣。有司問其故。霸曰:『天子有所不臣,諸侯有所不友。』司徒侯霸讓位於霸。閻陽毀之曰:『太原俗黨,儒仲頗有其風。』遂止。以病歸。隱居守志,茅屋蓬戶.連徵不至,以壽終。」(註十一)王霸與令狐子伯相偕隱遯之事載於《後漢書•列女傳》王霸妻條下,曰:「太原王霸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霸少立高節,光武時,連徵不仕。霸已見逸人傳。妻亦美志行。初,霸與同郡令狐子伯為友,後子伯為楚相,而其子為郡功曹。子伯乃令子奉書於霸,車馬服從,雍容如也。霸子時方耕於野,聞賓至,投耒而歸,見令狐子,沮怍不能仰視。霸目之,有愧容,客去而久臥不起。妻怪問其故,始不肯告,妻請罪,而後言曰:『吾與子伯素不相若,向見其子容服甚光,舉措有適,而我兒曹蓬髮歷齒,未知禮則,客而有慚色。父子恩深,不覺自失耳。』妻曰:『君少修清節,不顧榮祿。今子伯之貴孰與君之高?柰何忘宿志而慚兒女子乎!』霸屈起而笑曰:『有是哉!』遂共終身隱遯。」(註十二)
文末,晁補之稱揚竇師道「潛德不愧儒仲,而明遠溫恭慕義,非儒仲子比」,補之提醒竇明遠:「功名可求也,其成有命」,因此勸明遠:「固不得以彼而易此也」。其實補之明著勸竇明遠,也用以自勸也。
整篇文章中,對景物的描寫,頗見生動靈活,使讀者讀其文而其景宛在目前。文中也藉著好山好水,若不經「誇而大之」的渲染,未必能為世所週知的事實,隱含著人才亦未必得遇明主,能為世用的感慨,而有「功名可求也,其成有命」的覺悟,勸人也自勸早做歸計,不需以虛幻的功名換取實際的閒居之樂。
三、〈有竹堂記〉
濟南李文叔為太學正,得屋於經衢之西,輸直於官而居之,治其南軒地,植竹砌傍,而名其堂曰有竹,牓諸棟間,又為之記於壁,率午歸自太學,則坐堂中掃地,置筆研,呻吟策牘為文章,日數十篇不休,如繭抽緒,如山雲蒸,如泉出地流,如春至草木發,須臾盈卷軸。門窗几案,婢僕犬馬,目前之物,有一可指,無不論說形容,彊嘲而故評之,以致其欣悅,而於竹尤數數也。
顧其地狹而卑,天雨榛穢,蜘蛛之織河柳,兔葵之所交橫而蒙翳,人不知其竹也。有過者,文叔必顧堂下而語之,讀壁間記,仰棟而指其牓曰:吾固詔客矣。客囅然而笑曰:今夫渭川之千畝,淇園之林,與南山之造天而蔽日者,其大若杯若盂,若桐梓之軀,其膠繚甘(加山部)岩之上,而臨百仞之淵,不特出屋簷而摩牆堵也。暮春者,春雷隱山,萬笴奮角,如犀兕作籜解而出碧,一日百尺,彌望不可以極,於時刀斧之取材者,度徑圍而得之,大小齊一。西轉巴笮,南引江漢,浮渭而亂,河囷束(上竹下稗),屬而下者為筒、為干、為屋椽,揵菑千丈之笮,遍國之藩籬是賴,與竅而比,夫律呂以悲哀娛耳者,昔聲滿天地也。是其旁之人室廬,竹也;用器,竹也;樵而薪者,竹也;以貿米鹽而出之其鄰境者,竹也。夫此人豈知竹之愛,翛然而喜,諄諄然語人而以夸之曰:吾居有竹也哉。
文叔亦囅然而笑曰:不然,夫物安知其貴賤之所常在,玉之美,而藍田以抵鵲;沈為美木,而交趾以為槃食彘;白鷴錦雉,山中以醢腊,而貴人以百金致茗以為粥,而胡人以為佩,夫物固有以多為賤而以少為貴者。今夫王城之廣大,九塗四達,三門十二百坊之棋置,上自王侯,至於百姓庶民,宮接而垣比,車馬之所騰藉,人氣之所蒸漬,囂塵百里,欲求尺寸之地以休佚而莫之致,而貧者置圊無所,況於其他哉。然則環堵不容丈,而有竹如吾堂者,不知能幾人也?則余所以揭之於棟而名之,書諸壁而記之,翛然而喜,諄諄然語客而以夸之,不亦可哉!且竹之美,昔人以比德松柏,在冬夏青青,君子之所獨也。以夫少猶貴之,使余得見。夫渭川淇園與南山之薈蔚者,而遊其間,雖多固不可賤也。夫多猶不可賤,而又況其少哉?客曰:唯。雖然,吾聞昔王子猷好竹,嘗曰:安可一日無此君,聞吳中士大夫有佳竹欲觀之,徑出坐輿造竹下諷嘯良久,主人欲留而不可,將出,主人閉之,因盡歡而返。今文叔居有竹,文叔姑亦洒埽儲具,借不邀客,客將造門,坐堂上不去,曰:竹固招我。元祐四年五月二十八日潁川晁補之無咎記。
本文是晁補之為濟南李格非有竹堂題記之文,李格非字文叔,濟南人,幼時即俊警異甚,時朝廷以詩賦取士,李格非則致力於經學的研究,以文章受知於蘇軾,後因黨籍被黜,工於詞章,著有《洛陽名園記》,《宋史》有傳(註十三)。元祐四年(1089),晁補之任秘書省正字,時李格非為太學博士,兩人時相過從,志趣相投,晁補之有〈與李文叔夜談〉詩曰:「中庭老柏霜雪裡,北風烈烈偏激耳。誦詩夜半舌入喉,飲我樽中淥醽美。升堂辭翰愧非有,何異還家數其齒。文章萬古猶一魚,乙丙誰能辨腸尾。更慚頗似會稽康,欲語常遭士瑤柅。廣陵八月未足言,曾使酲醲涊然起,安得譚如子枚子。」(《全宋詩》,卷1130,頁12818)
第一段寫李文叔得一屋居之,在屋南整治一地,築堂其中,植竹砌傍,故名之有竹堂。文叔每日自太學歸來,流連其中,置筆研為文,日數十篇,凡眼前人、物,皆可入於文中,尤以寫竹之文最多。這一段文字中,晁補之對於李文叔為文「日數十篇不休」,連續以「如繭抽緒,如山雲蒸,如泉出地流,如春至草木發」四種自然現象描摹,極其別致生動。
第二段先寫有竹堂的環境,其次寫每有客來,李文叔在堂裡見客,必定引客人讀壁間題記及牓上題字。客人也以文叔堂下之竹,難與渭川千畝之竹、淇園之竹、南山之竹相比,而笑文叔自喜其:「吾居有竹也」。
「渭川之千畝」用以形容竹之繁茂,漢人謂有渭川千畝竹,其人與千戶侯等,《史記•貨殖傳》有:「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註十四)。「淇園」在今河南淇縣附近,自古以來即以產竹著名,《詩經》有:「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即指此地。「南山」指終南山,《藝文類聚》曰:「南山之竹不足受我辭,斜谷之木不足為我械。」(註十五)又曰:「南山之竹.未足言其愆.西山之兔.不足書其罪.」(同註十五,頁1047)《舊唐書•李密傳》有:「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註十六)之語,由此可知南山自古為產竹之地。這三地所產的竹子,材質精美,為民生所需,可為筒、為干、為屋椽、為藩籬、為樂器;居其地者,取之以為室、為器、為薪,以之貿米鹽。
文叔也笑而答曰:「不然」,李文叔舉藍田玉、沈香木、白鷴錦雉等珍物為例,指出其在產地因多而賤,以為「物固有以多為賤而以少為貴」者,然「物安知其貴賤之所常在」?物之貴賤,端看所用之時地及所用之人的心態而定。竹之美,可以與松柏比德,所以君子愛之。
文末再舉晉朝王徽之愛竹事,以明物各隨人之所好而貴之。王徽之字子猷,為王羲之子,王獻之兄,曾官至黃門侍郎,性卓異不羈,極其愛竹,《世說新語》對其愛竹事,有二則記載,〈任誕〉曰:「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註十七)〈簡傲〉又記曰:「王子猷嘗行過吳中,見一士大夫家,極有好竹。主已知子猷當往,乃灑埽施設,在聽事坐相待。王肩輿徑造竹下,諷嘯良久。主已失望,猶冀還當通,遂直欲出門。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閉門,不聽出。王更以此賞主人,乃留坐,盡歡而去。」(註十八)晁補之此文便是引用這二個典故。李文叔與王子猷同為愛竹之人,同樣植竹庭中,朝夕相伴。而文叔偶有客至時,亦可學子猷之簡傲,藉故不邀客,而對客曰:「竹固招我」。
晁補之頗愛魏晉玄談之風,詩詞文中每每提及阮籍、阮咸、孫登諸人,今寫此文,全文因有竹、有子猷、有文叔,而別有魏晉之風。
四、〈新城遊北山記〉
去新城之北三十里,山漸深,草木泉石漸幽,初猶騎行石齒間,旁皆大松,曲者如蓋,直者如幢,立者如人,臥者如虯。松下草間,有泉沮洳,伏見墮石井,鏗然而鳴。
松間藤數十尺,蜿蜒如大蛇,其上有鳥,黑如鴝鵒,赤冠長喙,俛而啄,磔然有聲。稍西,一峰高絕,有溪介然,僅可步,繫馬石嘴,相扶攜而上,篁篠仰不見日,如四五里,乃聞雞聲,有僧布袍躡履來迎,與之語,愕而顧,如麋鹿不可接。頂有屋數十間,曲折依崖壁為欄楯,如蝸鼠繚繞乃得出。門牖相值,既坐,山風颯然而至,堂殿鈴鐸皆鳴,二三子相顧而驚,不知身之在何境也。
暮皆宿,於時九月,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仰視星斗,皆光大如適在人上。窗間竹數十竿,相摩嘎聲,切切不已,竹間海棕森然如鬼魅離立突鬢之狀,二三子又相顧魄動而不得寐,遲明皆去。
既還家,數日猶恍惚若有遇,因追記之,後不復到,然往往想見其事也。
〈新城遊北山記〉是一篇精緻的短文,內容有模仿〈桃花源記〉的傾向。晁補之寫遊新城北山的見聞,於山中也遇一布衣僧,途中景色的詭譎變幻,營造出懸疑迷惑的氣氛,不若〈桃花源記〉輕鬆自得。
首寫入北山後,路旁皆大松蔽天,松形或直或曲,或立或臥。松下草間有泉水,有石井,擲石入井,鏗然有聲。既有石井,當曾有人居此,而人安在?描寫至此,眼前所見,耳中所聽,已給人森森然的神秘之感。
次寫松間有藤纏繞其上,長數十尺,盤旋如蛇形;其上有鳥,啄木磔然有聲;稍往西行,一峰高絕,篁篠遮天,仰不見日,復給人壓迫之感。再行四五里,乃聞雞聲,遇一僧,有屋數十間,依崖壁而建。坐其中,山風颯然而至,鈴鐸齊鳴,使人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暮宿僧舍,竹聲嘎嘎然響,竹間海棕,於黑夜中宛如鬼魅魑影,使補之一行人,魂動而不得寐,可說是經歷了一次驚險刺激的山中之行。返家後回想途中種種,一切彷彿幻境,難辨真假。
整篇文章,晁補之用很多三、四字的短句,使文章的進行節奏急迫逼人。文中所述,有聲有形有影。寫聲時,其聲或來自深井,或來自林顛,或來自夜晚,使人但聞其聲,卻不能確知聲音之來源,使氣氛益加神秘難測。描形時全用動物比喻,藤形如蛇,屋中走道如蝸鼠地道。寫影則森然如鬼魅離立突鬢之狀,全是一片詭譎之氣,連林顛飛鳥,都是「黑如鴝鵒」。一路行來,驚心動魄,好不容易遇見一個僧人,亦怪不可言。於僧舍稍坐定,正待喘一口氣,又在毫無預警之下,一陣山風颯然而至,緊接著整排僧舍之鈴鐸齊聲鳴起,把稍微放鬆的心情,又帶到一個更神秘緊張的境地。整篇文章高潮迭起,讀者彷彿隨著晁補之的文章,也經歷了一次驚險之旅。晁補之這篇短文,可說是一篇凌厲剽悍,又辛又辣的小文。其筆法功力,置之韓、柳文中,毫不遜色。
除了上列文章之外,張表臣《珊瑚鉤詩話》曾評論晁補之的文曰:「韓退之作〈羅池廟碑〉、〈迎饗送神詩〉,蓋出於《離騷》,而晁無咎效之,作《廣州推官楊府君墓表》云:『范之山兮石如砥,木蕭蕭兮草靡靡,侯愛我邦兮歸萬裡。山中人兮春復秋,日慘慘兮雲幽幽,侯壯長兮所居遊。侯之來兮民喜,風飄帷兮雨霑几,鼓淵淵兮舞侯所,紛進拜兮侯鄰裡。侯不可見兮德可思,侯行不來兮民心悲,謂侯飲食兮無去斯,福爾之土兮以慰民之思。』余謂雜之韓文中,豈復可辨邪?」(註十九)
〈廣州推官楊府君墓表〉見於《雞肋集》六十三卷,楊府君即楊緯(1026-1087),字文叔,濟州任城人。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中第,歷太原府司理參軍,梁泉縣令,終廣州觀察推官,哲宗元祐二年卒。張邦基《墨莊漫錄》載其事曰:「楊緯……卒官,其姪夢之曰:『我今為忠孝節義司判官,主人間忠臣、孝子、義夫、節婦事也,其職甚高而閒逸。」(註二十)其姪楊洵便請晁補之為楊緯寫墓表。《珊瑚鉤詩話》認為晁補之此墓表仿效韓愈〈羅池廟碑〉、〈迎饗送神詩〉二文,而韓愈之文仿離騷體。《珊瑚鉤詩話》並評之曰:「雜之韓文中,豈復可辨」,此語正符合了《宋史》所稱晁補之「尤精楚詞」之語。
張邦基也曾記錄黃庭堅稱晁補之〈慶州使宅記〉:「大為佳作」,此條收於《墨莊漫錄》卷三,云:「晁無咎作〈慶州使宅記〉,魯直云:『大為佳作。』」〈慶州使宅記〉即〈慶州新修帥府記〉,收於《雞肋集》二十九卷。
晁補之的〈北渚亭賦〉(收於《雞肋集》二卷),時人亦有評論。周密《齊東野語》卷五〈作文自出機杼難〉云:「曾子固熙寧間守濟州,作北渚亭,蓋取杜陵〈宴歷下亭〉詩:『東藩駐皂蓋,北渚陵清河』之句。至元祐間,晁無咎補之繼來為守,則亭已頹毀久矣。補之因重作亭,且為之記。記成,疑其步驟開闔類子固擬〈峴台記〉,於是易而為賦,且自序云:『或請為記,答曰:「賦,可也。」』蓋寓述作之初意云。然所序晉、齊攻戰,三周華不注之事,雖極雄瞻,而或者乃謂與坡翁〈赤壁〉所賦孟德、周郎之事略同,補之豈蹈襲者?或大抵作文欲自出機杼者極難,而古賦為尤難。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雖昌黎亦以為然也。」(註二十一)在這段文字中,周密記載了晁補之寫〈北渚亭賦〉的背景,並認為晁補之這篇賦與蘇軾的〈赤壁賦〉相似,因為「作文欲自出機杼者極難,而古賦為尤難」,縱然是韓愈,也難免蹈襲前人陳言,不過,周密仍認定晁補之此賦極「雄瞻」。《帶經堂詩話》卷一四也認為:「曾子固以熙寧五年守濟南,其後二十一年,晁無咎繼來為守,作〈北渚亭賦〉最著」(註二十二)
蘇軾也曾評論晁補之的〈杜輿子師字說〉,蘇軾《書晁無咎所作杜輿子師字說後》文曰:「《易》曰:『君子得輿,民所載也。小人剝廬,終不可用也。』夫君子得輿,下完而上未具也。小人剝廬,上壯而下撓也。下完而上未具,吾安寢其中,民將載之。上壯而下撓,疾走不顧,猶懼壓焉。今君學修于身,行修于家,而祿未及,既完其下矣,故予以是名字之,與無咎意初無異者。而其文約,其義近,不足以發夫人之志。若無咎者,可謂富于言而妙于理者也。」(註二十三)
鄒若也曾於詩作中推崇晁補之文曰:「晁侯作記筆如椽,畫欄素壁青瑤鐫。」(註二十四)周紫芝〈書晁無咎帖後〉:「讀晁無咎之文與詩,浩浩然猶河漢之無極也,想其胸中,何止有八九雲夢而已。」(註二十五)
綜觀晁補之散文,最大的特色是他善用自然景物為形容詞描寫景物,因此寫來特別生動傳神靈活,其次,晁補之還善用長短句交錯的方式,掌握文章的節奏,營造文章的氣氛,其三為善用歷史典故入於文中,使文簡而意深。後人研究晁補之文者雖不多,然仍不掩其散文之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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